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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大梁坡往事(散文)


作者:帕蒂古丽隐秘的故乡 秀才,1425.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55发表时间:2017-03-22 14:46:59

一、记忆的侵犯
   他的目光那么专注和坚定地看着我,好像要拔出多年前在我身上撒下的一些钩。从他熟悉的问候语和看我时用力的表情,我能感受到,他和我在相逢的同一时刻,我们一起紧紧拥抱了过去。那个被称为“记忆”的奇妙东西,骤然飞临我们头顶,栖息在我们紧挨在一起的肩头,在我们之间倏然滑落,化成深秋的雨水,洒落在我们的眼眶和脸颊。
   无数死亡的记忆复活,掺杂着重逢的喜悦,就这样他紧紧拥抱了我,这个少年时代的见证者,也深深地拥抱了他自己。
   这个年龄的男人,拥抱我和拥抱自己同样需要勇气,少时那些记忆给了他这一刻的勇气。紧接着他颓然地丢开我,似乎那股勇气一下子抽离了他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抛下一般,他愣在院子里不知所措,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似乎在惊异我如何从天而降,惊异刚才的那股突如其来、冲破世俗的力量。
   我明白他目光坚定,是因为只有这样的目光,才能集聚足够的力量,穿透那么深重的岁月,调动那些久远的记忆。
   我眼前闪过一个镜头:在他家的羊圈里,他让五岁的萨吾列和七岁的我,还有六岁的古丽尼沙为他挠脊背,他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强壮,肩膀宽阔,膀大腰圆。
   童年的我,连同那个羊圈里的气味,还有他油腻的脊背上的体味,一下子紧逼过来,白花花的脊背在黑暗的羊圈里让人眼花缭乱。
   我没想到,自己还保存着这样一个镜头,也没想到这个镜头,会在几十年后再见到他时显影,我有点慌乱地看向他。
   我有点晕眩,羊圈里的那个镜头,恍然是梦。
   他有点奇怪地对我点头说:“铁辽喀孜就是我,我就是铁辽喀孜。”
   从我有点疑惑的目光中,他似乎看出了一种怀疑,像是在对自己做一个自我肯定。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把过去那个青春年少的铁辽喀孜,和现在站在我面前苍老的铁辽喀孜连接在了一起,他的话像是为了让我和他一起,认领几十年前那个镜头。
   铁辽喀孜的语气,让我确认羊圈里的那一幕真的发生过,一个小伙子,把三个年龄加起来跟他一样大的女孩关进羊圈里,逼着女孩们为他挠痒痒,他背对着我们,两条胳膊搭在羊圈凸凹不平的墙壁上,很享受地轻轻呻吟。
   他只是发出低微的呻吟,他用声音侵犯了我们的耳朵,除此以外,他对我们没有做任何侵犯的动作,他可能还没有学会该如何侵犯。
   他不会知道,此刻,这件往事突如其来,侵犯了我的记忆,那声音和镜头,竟然储存在我的记忆里那么久,只是为了在再次遇见他时显现出来。
   铁辽喀孜穿着短袖衬衫和棉马甲,站在无遮挡的院子里,他的衣服和暴露在冰雨里的胳膊被淋湿了,他浑然不觉地说:“没错,你就是大梁坡的那个小小的古丽,你没有变。”
   尽管我已经年过半百,可在他面前,我确认地点点头。
   他被无边无际的冰雨包围,我想把他拉回来躲避一下,让墙壁为他阻挡一下冰雨。我知道,我们无法阻挡记忆的侵犯,就像无法阻挡漫天的冰雨无边无际地降落下来,我和他花白的头发,都被记忆的冰雨淋湿了。
  
   二、修改
   有时候,我怀疑子我回到大梁坡,似乎是为了把过去的生活,用我现在的生活修改掉,涂抹掉。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不可能是过去的。那个我偶尔回来,在夜色中小解的当儿,挨着我,看着曾经熟悉的夜空,远远的一点零星的光点,这时,我很真实地是我。
   冬夜,看着一轮冰月挂在天际,地上无垠的白雪呼应着银白的月色,那个时候,我有一片刻像是回到了儿时。这样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总有现在的我看着过去的我,或者过去的我看着现在的我。来来去去地奔走在大梁坡,她们互相熟悉着,有时候彼此靠近,有时候截然分开。有时候故人和回忆使她们粘合在一起,相互拥抱,合二为一。
   我在试图一点一点,用现在心满意足的生活,抹去过去的苦难,而苦难不会真的消失。
   那一次,我长久地回头,看我曾经读书的小学校路口,一个戴着白头巾,背有些佝偻的老年女人,站在路边茫然张望。
   弟弟问我眼睛向后在追着看啥,我说,那个老年女人会不会是我们走失的母亲。他惆然地说,不会吧,是个捡棉花的。
   我看到女人不见了,大片的棉花地里,棉花已经摘尽。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个棉花桃子炸裂后,被掏走了棉花,我的心在刺眼的天光下变得干硬瘪塌。
   我的心就这样被掏空过一千次一万次,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我只想在大梁坡盖了房子,等母亲回来,只要房子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不变,母亲的魂若回来,就必定能找到我们。
   不管我们的生命经历过什么沧海桑田,母亲也会认出我们。只有在母亲眼里,我们还是昨天的那个孩子,也只有母亲的存在,才能证明我们还是过去的我们,母亲能帮助我们完全回到过去。
   也许我的回来,并不完全不是为了更改过去不堪的生活,而是为了把现在的生活和过去的生活接合起来,还原一个完整的大梁坡。
   我期待送给自己和母亲一个完整的家园。
  
   三、回家路上的谜
   从沙湾县城往大梁坡走,三十公里路,路两边的棉花,显出一场大雪普降的样子,似乎提醒着,天冷了,该摘了棉花做冬衣了。
   棉花,以云的轻,围裹出最深重的暖意。高出来的棉花杆子,像从雪地里戳出来的树枝丫,给人一种春天化雪的假象,秋阳悬在半空,懒洋洋的,有种倦意。
   摘了棉花后的棉田,像融雪后的大地,露出大面积的棕红,这就像一个反季节的预示,冬天很快就要赶来了。
   路边的玉米,像是我长在地里的幼年记忆那么茂盛葱绿。玉米结实的样子,像母亲怀抱着婴儿。童心未泯的秋玉米,像是故意长出那么长的胡须,假扮成老头儿跟人逗乐。
   红旗农场的酒葡萄也开始采摘了,搭了架子的葡萄地里,葡萄藤缠绵在架子上,像是一个穿着翠裙的女子,拥吻着挺立在地上的葡萄架,看着让人有一丝醉意。
   每次去大梁坡,看到通往海子湾村的那条岔路,我就想象着路尽头,可以看见绿树土房的那个村庄海子湾,我不知道自己似乎有什么东西,遗落在那个与大梁坡毗邻的村庄,那一窝窝树,总是那么充满诱惑地朝我招手。
   我曾坐在父亲赶的毛驴车上,从那条路上,那个黑魆魆的树窝子路过,父亲大概累了,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有他甩开的鞭子,在我头顶盘旋,那些树像我的头发一样在风里竖起来。毛驴车上拉的是父亲砍来的柴禾,我坐在高高的柴禾垛子上,心绷得紧紧的。风从柴禾垛子上刮过,星星在天幕上一跳一跳的,惊魂不定。
   我很想一个人下车,沿着那条土路,进入那个过去经常出没的村子,又担心村里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会奇怪我从哪里来,来村里干什么。
   小时候,去那个村子,似乎回回都是有理由的,打醋、买盐、买茶叶,我买过的第一块巧克力,就是在那个村里的商店,我第一次看戏,也是在哪个村里,看蒋凤珍在戏台子下,粉白着脸子,跟那台上甩着水袖的花旦学唱戏。
   穿过那个村子,就是海子湾水库大坝,上了水库大坝,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对了,那个村子,是一个出口,是通往远方的必经之地,而往老沙湾镇的方向走,似乎是往后退,因为过了镇子,就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了,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一个冬天,我趁晚上父亲睡了,偷了他口袋里的两块钱,第二天,村里的孩子去海子湾村买东西,路过我家门口,我跟了去,结果到了商店才发现,两块钱不见了,我空手而回。
   回来父亲没有问起我,去商店干什么,这倒让我很惊奇,平时我做了错事他会呵斥我,这次却任由我去,也让我很奇怪。我怀疑父亲发现我偷了他的钱,趁我熟睡着的时候,悄悄又把钱重新偷了回去。
   我那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情绪,持续了半个冬天,起初我很懊悔偷了那钱,以为自己是我在路上把钱弄丢了,替辛辛苦苦的爹爹心疼,后来,我看爹爹从未提起自己丢钱的事,就判定钱一定是被爹爹拿回去了,又不戳穿我,让我自己领悟一个人平白无故丢了钱的感觉。
   父亲去世后,这件事成了一个小小的谜,再也找不到答案了。我总是想去海子湾村兜兜,大概就是要寻找丢失在那段路上的谜底吧。
  
   四、语言的弹坑
   喜欢村庄里的宁静,你可以像一个哑巴一样生活,来保持一颗心的敏感。
   当语言的区域太宽广的时候,我会追逐语言追逐得很疲累,为省下一点体力,我喜欢保持静默。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声音,漫无边际的话语,太耗费体能,就像挖土和填埋一样,铲平那些语言的土丘,填平语言制造的沟壑会让人筋疲力尽。大大片语言和声音轰炸过后留下的空洞,让我感觉世界的虚空和不真实。
   不要用语言和声音填平我们之间的空隙,不要用嘈杂填埋我的空间。当语言抽离,声音消失,那种感觉像是要忍受一切,被你抽离后整个世界的坍塌,让人恐惧。
   带着杂音的语言像是一阵急雨,在地面留下小小的浅坑,像天空下了一阵石子,粗砾地打在我铺开的思绪上,思绪从一块完整平滑的丝绸,变成千疮百孔的破网,兜不住任何细密的思想颗粒,那种华丽被撕开肢解,变得支离破碎。
   心蜷缩成一团,像被用力揉皱的草纸。你的话说完了,我该把自己扔进垃圾桶里了,因为我有价值的部分已经被喧嚣和嘈杂损耗殆尽。
   语言的矿坑,显出过度开采后被废弃的荒凉,残留着无用的残渣,脏污的废水,处处是被肆意践踏过的印记,所有的根系被革除,大地的营养被抽离,一切生命都无从生长。
   我不是怕语言和声音,我是怕语言和声音过后,就像弹雨和炮火过后留下满目疮痍,语言的弹孔和声音的坑洞,坠满我的全身。
   我的世界遍体鳞伤,无法收拾。
  
   五、光线的重量
   我真不希望村庄里有灯。在大梁坡,当我潜入黑暗就是潜入记忆深处。
   我说过无数次,当你看到我独自坐在大梁坡的一间黑房子里,千万不要开灯,手按下开关,就像扣动了扳机,我会被送命的。
   你走进我的房间,替我打开灯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里的电源就像被切断了,思维完全短路,我只看见你的嘴不停地在我面前张合,手不住地比划,我全然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我满脑子只想世界上最后一件我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那就是把灯关上。我失魂落魄地扑向电灯开关,就像频死的人奔向一线生机。
   灯光重新变暗,一个死而复生的我,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的记忆恢复,视力恢复,听觉恢复,我又变成了之前黑暗里的那个我。
   中间被光线切断的那段记忆被删除了,再也无法恢复,我左思右想,不知道你向我叮嘱和解释过一些什么,或者吩咐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努力回想,只有你的表情和在眼前比划的手势,我无法恢复你说话的内容。
   有的时候,你把手伸向开关的瞬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感觉自己的魂飞了出去,好不容易从黑暗里聚拢的自己,又在光线中散开,追我不回来那些思维碎片,分崩离析。
   我的重心顿时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像失重的陨石一样从宇宙跌落,我无法收集那些飘散在心际的物质,我的世界轰然离开我,抛下我,我感觉自己在下坠,我的星球在向着茫茫天际坠落,没有人能够救我。
   我起身去追,我想把光线堵住,那样我的魂就会回到我的身体里。我关掉了电灯,手按在开关上的那一瞬,我突然无限悲伤,我发现,我追不到它了,我看到了那些被满屋子亮堂堂的光线赶跑的东西,看到它们飞离我而去的背影,那是我刚才在黑暗里养出的一截思绪,像一匹撕裂的锦缎,悲切地飘扬着飞远。
   我看见了我的灵魂被光线撕开的样子。
   光线是有重量的,一个人怎么能背着一屋子沉重的光线而浑然不觉。光线有锋芒一样的质感,它一根根扎在我的眼球上,一线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光,都会怕像匕首一样刺进我的眼球和身体里。
   坐在光线里,我万箭穿心。我脆薄的身体承载着一立方一立方光的重量,我变得越来越重,重到能被我看见的东西都被光线挤压在我的身体上。
   我只有闭上眼睛躲避光线,躲进想象的黑暗里,以减轻这光亮无限的重量。
   我用我的灵召集的阴魂,黑暗里他们聚集在我周围,我像一个被催眠的人,与我前世的记忆相遇,与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对话,恰好在这个时刻那盏万恶的灯被点亮了。
   我好不容易汇聚的记忆,我脑海里没有见过光的事物全都死了,光线像刀一样切断了我与另一个世界的连接,我用意念的魔法打开的与另一个宇宙的通道,统统被关闭,灯光一下子把我切换到了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瞬间消失,我猝不及防跌落到了现实。梦境失落,想象幻灭的感觉恍如一梦,我无所适从。
   上一世,我一定是一个穴居者。我适宜于独坐在黑暗里,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方安全的黑暗,那是我最自如的时候。
   记忆之光,足够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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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和他的相逢,记忆飞速回转,他是铁辽喀孜,却不再是青春年少的铁辽喀孜。现在在踏着过去的记忆前行。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来来回回,始终在和大梁坡紧紧拥抱,相依相偎。过去无法预知现在,现在或许可以修改过去。母亲出现与否,她的魂魂始终在这里,我愿为她留一处归来之所。春风又吹红了花蕊,年少时的记忆中,永远抹不掉那个谜。我在这个谜里,寻找童年的往事和对父亲的记忆。年少时,喜欢喧哗;当年纪到了一定时候,更喜欢固守内心深处的一抹宁静,无声胜有声,这是沉淀,更是后方的世界。后方的世界中,有一处黑暗。我喜欢黑暗,只因为黑暗中有大梁坡的往事。往事随风,风在心中,心中有光明,光明中有黑暗。作者对大梁坡的往事,深厚,深刻,深沉,深远。作者文笔深厚,感情真挚。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3243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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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        2017-03-22 14:52:08
  问好作者。喜欢你的文字。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 楼        文友:远山暮雪        2017-03-23 00:53:56
  大师的文章太美了,好好学习,领教。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3-25 08:47:0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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