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俺老家天堂镇的十里八乡，大多老少爷们都有吃过镇上老林家的薄饼。镇子逢三遇五是传统的集会，到了那天，成群的三马车载满货物“突突”着黑烟开过来，把水塘北沿一整条大街挤得满满的。
　　 镇子的集会很热闹，走乡串亲的自不用说，单勾肩搭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半街筒子。闹哄哄的大街上，也有因山羊啃了菜摊子发生口角的，卖鞋帽跟卖布料的在众人劝解下相互拉扯的，兜耗子药的紧挨着炸油条的双方互翻着白眼，排排乌黑发亮的农具，锄头、镰头被“咣当当”碰的冒火星，铁钩上整扇猪肉让一双双手推过去又转过来，小孩子拽着妇人裤腿在风车前干嚎着打滚，卖糖葫芦的站在人堆里喊的满嘴白沫，大柳树底下瘸腿的公马挣断缰绳在草驴腚后面打着扑腾……
　　 林家是镇上的老人，手艺是从祖上传下来的，铺面也自然挑的是最冲要的地方。靠塘边几棵大柳树间，支架起用粗麻绳捆在树干上的大帆布棚，青砖黑瓦的房子，屋里屋外摆满凿峁的方桌和长板凳，老林扎着块儿白毛巾坐在椅子上看儿子干活。
　　 小林把黑瓷盔里的面翻了个，面拧着劲儿粘着瓷盔。老林说再加点面粉揣揣它，小林舀了一瓢面粉，腕子一抖撒上去，双手插进面团里揉起来。面团在瓷盔里左窜右滚，就像一只摁不住的大白兔子。
　　 看儿子心不在焉的和面，老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叹了口气说：啥活有啥活的干法，就像鼓捣这面，得做到气勿燥、心勿浮、神勿散、行勿惰，祖宗的口传，你猪脑子记不住吆！
　　 四十岁的小林只是嘿嘿地笑，他把窜出瓷盔的“白兔子”用劲摁下去。
　　 爹呀，快上人啦，咱不是怕人家等不及瞎叫唤吗？
　　 还不知道你从小耍懒，你这不是在做买卖，是砸招牌。
　　 哪能呢！不是有您老在吗？嘿嘿……
　　 混小子，咱家的名声早晚得毁在你手里，给祖宗丢脸啊！
　　 嘿嘿，爹，你喝水。小林两手一抬搬起瓷盔放在木案上：行了，起火，瞧好吧。
　　 火候没到，还差得远呢。老林的嘴打着哆嗦。
　　 小林媳妇枣花从里屋扭着肥大的屁股走出来，胖牛牛的手扶住了老林说：爹，今儿个集上人多，咱麻利着点儿，叫他自个儿瞎鼓捣吧，您老人家可得招呼着身子骨儿，万一上边大干部来了，不还得你老上哦！
　　 小林媳妇嘴抹了蜜似得左哄右哄着公公，她心里清楚的很，这老头儿是家里的财神，可得好好敬奉着。她下意识地看了下门口想，打从换上那个大干部题写的牌匾，生意比以前海了去了，啧啧，红红绿绿的票子哟，难怪村西会算卦的二毛驴都说自家店铺风水好，盖在聚宝盆上了。
　　
　　 二
　　 县是国家的扶贫县，镇是县里的扶贫镇，县与镇间南北向横亘着一条连绵起伏百里的沙丘。一到春天，绿的茅草从细细的沙土里冒出来，地下黄褐色茅根里便蓄满了浓浓的甜汁。沙丘东侧成片成片盐碱地，地里长满了过人高的蓬蒿和红荆条。
　　 三年前的一天，镇长带着他的虾兵蟹将一大早就七吆八喝把林家铺子前熏了八辈子的黑帆布换了一块崭新新的，老林说这是做嘛呢？俺大棚惹你们吊毛了？
　　 老林，这帆布是镇上白给的，赶紧把店里弄干净。镇长着急忙慌地说，今个儿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上边来了大干部要尝你的薄饼，麻溜着拾掇拾掇，别家伙弄砸锅了。
　　 老林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上边大领导来尝，这可关系着颜面和名声，麻溜着吧，喊儿子小林揣面、挑柴、备料、温锅，炊具统统再洗一次，锅头抹上它三遍，方桌板凳摆整齐了，老林围了新的围裙，打开里屋的坐柜，拽出几件久已不用的黑乎乎的家什，这次他不得不亲自下回厨。
　　 老林确信那几辆屎壳郎似的黑色轿车是从镇西老碱地开过来的，车轱辘压碾过街边麦秸跺、花柴跺，又压碾过二毛驴家门口外的干粪堆，晃悠晃悠停在铺子前，刮过来的风里带着一股子盐碱味。
　　 车上下来十来位大小领导，紧跟在一个秃顶胖老头的屁股后面。后来据说胖老头是个什么大干部，专门来老区扶贫，还带着技术人员，在采集了土壤样本视察完老碱地情况后，说午饭就在你们附近镇子里吃，地方风味哈！什么？地方风味好啊，但有一点不能扰民！
　　 一大行人都坐在帆布棚底下，只有胖老头和几个大干部模样的进了屋子，临进屋前，胖老头还刻意在水泥门台子上跺掉了鞋帮子沾的盐碱。
　　 黄焖鸡，黄焖肉，黄焖野兔，烧苦菜、羊角菜，扫帚苗做的蒸菜，都用粗瓷大碗盛着上桌，茶是略带咸味的浓花茶，酒是坛装的散高粱白。霎时，人气热气酒气一下就散发出来，镇长也像撒欢的狗一样屋里屋外忙乎着。
　　 灶间的老林掀开黑瓷盔，凝重审视着多半盔的白面，他昏花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温柔和深情，那白花花的一团，在他的面前逐渐幻成了心爱女人的裸体。扎马步，调呼吸，卷袖、运气、挥手，和、转、揉、拍、掂、团，一连串动作似行云流水；轻、重、缓、慢、稳、急掌握的恰到分寸。面在他粗糙大手里起伏着扭动着滚落着翻动着，一下子有了灵性，他的手一动就罩着一种气场，一动就涌出一幅画面，透过他灵动的掌指你似乎可以看见：野牛疯狂的在高粱地里践踏，谷穗在暴风雨里成片的折断，豆子在巨大的磨盘下一颗颗被碾碎，铁锤重重砸向了淬火的刀镰，鸭子在荡漾的绿波上梳理着羽毛，微风从亮亮的油菜花丛掠起……终了是“啪”的一声，一切都归于寂静，面和好了。老林晃晃腰身，闷叹了一句：真他娘，岁月不饶人啊！
　　 铁鏊低下窜出红红火苗，干柴也会突然嗑叭一声爆出一大团火星，小林哪见过今个儿阵势，只有在暗自叹服老爹技艺的同时，也甘心自在落得打个下手。
　　 老林用手在铁鏊上方荡了荡，叫小林再加把柴，伸手从瓷盔里揪出一小块面团，扔在黑褐色涂满香油的案板上，用娃儿胳膊粗细的黑褐色擀杖一点，面团变成蝴蝶飞落在杖头，擀杖一抖一落一甩，蝴蝶变成了白鸽，再抖再落再甩，白鸽变成了白云轻轻飘到鏊子上，老林抄起黑褐色刮批，旋、兜、翻、起，一张绵软透香的薄饼便冒着热气飞跌到灶台上的白瓷盆里。
　　 枣花用这些薄饼卷了熏肉、剔骨肉、驴肉、牛肉切成两段，白皮洋葱、红皮大蒜拿盘子盛好，屁股一扭端了出去。
　　 秃顶老头嚼了一口停下来，兴奋地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他疑惑的看看枣花：女娃，饼是你烙的?
　　 喧闹立刻没了踪影，老头的问话使在座的人都有些紧张。枣花可是个精细人，一眼就瞧出这阵势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呀，领导，俺个妇道人家弄不了这个，这饼不是烙的，是甩的。乡里乡下的，做得味道不好，你老多担待。
　　 甩的饼，能看看吗？
　　 中吆，跟俺来吧。
　　 当一帮人站在灶间门口时，老林仍在卖力的甩饼，那些饼们正愉快的扑棱着翅膀在擀杖、案板、铁鏊、盘子上飞起落下。
　　 好手艺，好手艺！老哥，歇把手。秃顶老头一眼就盯住那块黑褐案板，他走过去，拂去案上白面，仔细的审看，再用厚实的手掌托了托。
　　 好东西，看这木纹，上等的黑檀哦！他拍拍自己发亮的额头，我说饼里怎还带着木香味呢，呵呵。他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人说：你们看这家什、甩饼，可是民间的绝技哩，藏在深闺人未识，人未识哦！
　　 身后的众人鸡啄米一般点着头附和着：是啊，是啊！
　　 老林听到评价，激动的假牙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他竖起拇指：真好眼光，手艺见笑了，再夸俺只怕承受不起哩。
　　 秃顶老头亲自拉老林在外屋的酒席中坐下，两杯热酒进肚，老林黝黑的面皮立马涨得紫红，在微微的醉意和秃顶老头饶有兴致的探问下，老林说出了一段祖上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
　　
　　 三
　　 那时老林二十郎当岁，父亲林老爹的薄饼铺就在县城的大街口旁边，也是用了宽大的帆布帐篷，凿峁的板凳和方桌。当地人习惯把一天分成三晌，早起、晌午和天夕。每天快到晌午，老林和爹才开始忙活，一趟一趟从屋里把那些干活的家什鼓捣出来，跟爹在饼摊上滚打了几年，灶上的事都是老林拿手的活了。客人也总是城里的那些老主顾，到了晌午头，主顾们从青砖铺地的小巷里走窜过来，喝酒的喝酒，吃饼的吃饼，日子过得安逸而自然。
　　 当然也有冲着名声来的，买几卷饼，看年轻的老林甩饼时耍的花活。那时老林也总爱在有漂亮女人观围时，干活格外卖力，他把手中擀杖舞弄的像耍峨眉刺，穿插几个花样，不老实的眼睛扫过女人的脸盘和胸口，自鸣得意的赢上几个醉鬼的叫好声。
　　 可有那么一天，帐篷底下坐下一老一少，他们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要了几碟小菜，并特意嘱咐饼里不要卷任何荤腥。这一老一少能喝酒也很健谈，尤其那年少的，浓浓的眉毛里各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痦子，说起话来抖抖动动，很是惹人注意。他翻弄着端上的薄饼，就像猴子在寻找跳蚤，然后张开大嘴咬了一小口：啧啧，活儿做的不孬，受打听哩。再咬一口，啧啧，味儿也不孬。
　　 老者喝了口水吐到桌下，拿饼慢慢咀嚼起来，他的嘴角不时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他歪了头看了看忙活的老林，冲“黒痦子”哼哼了一句：熊，做得么呢！青骡子的大黑胜，中看不中用。
　　 接下来的日子，薄饼铺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少了那些主顾，少了围观的女人们，年轻的老林干活也变得无精打采，他顺头打蔫耳朵在爹的眼光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磨蹭着，林老爹也蔫不拉几的吧嗒着一大烟袋一大烟袋的土烟叶。
　　 原来那两个外乡人也是甩饼的好手，看了林老爹红火的生意，吃了林老爹铺里的薄饼，就在三五十步远的南街租了门面，干起了自家的买卖。他们在铺子前扯上两条红布绸子，用白油漆写上发亮的两行大字：走遍南北东西，薄饼天下第一。
　　 好家伙，县城能有多大，消息一下子传的满世界，人们爱看热闹啊，尤其对这刚开张的铺子，呼啦一下拥过来，尝尝鲜，以个人口味往死里品出个子丑寅卯来，品来品去，这些爱吃饼的主儿不得不承认外乡人的饼确实更好一些。
　　 林老爹怕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他一声不吭，铁青着个脸吊丧了整整一大白天，末了把烟袋锅往鞋底子上一磕对儿子说：
　　 赶明个儿，你打下手，俺也上灶练练筋骨。
　　 爹呀！
　　 给俺用干透的枣树枝把火烧好了。
　　 爹呀！
　　 哼，天下第一，口气忒大了点。
　　 爹呀！
　　 往俺眼里撒沙子，俺丢不起那人。
　　 爹呀！
　　 净了手，祖宗牌位前点上香，林老爹恭恭敬敬把箱底那套祖传的家伙什搬弄出来，慢慢的擦拭着，那见了天日的擀杖、案板、刮批都微微泛着光亮。
　　 林老爹上了灶台，自然那些尝鲜的、怀旧的、瞅热闹的又晃荡过来。打下手的老林把火烧得恰到好处，他用粗栆木疙瘩压住细栆枝窜冒出的火苗，林老爹卷起胳膊，腕稳力沉，每式恰似信手拈来，每招又是举轻若重，张张绵软的薄饼撒着欢儿在他的灶台上跳舞。
　　 林家的饼铺前又兴腾的排起长队，甚至街上的小孩们都念唱着关于薄饼的顺口溜：街北薄饼林，街南外乡人，谁的饼儿香？外乡人唬人，薄饼林勾魂。由此可想外乡人摊子前的光景。
　　 有那么一天，林老爹在灶前甩得正起劲，抬头瞥见买饼的长队里站着那个“黑痦子”外乡人，他不动声色把乌黑的擀杖多抖了几个花，饼在铁鏊上一跌一翻，随刮批一抖，飞向长队里攒动的人头没了踪影。
　　 林老爹看着“黒痦子”说：人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俺家的经可不敢给你念，俺家的饼也不敢给你吃吆！人群都瞅着“黒痦子”哄笑起来，“黑痦子”只觉得脸皮一阵阵热辣辣发烫，人道是同行是冤家，本来是想偷看人家的手艺，却不料被识破，再被噎嗓几句，脸都不知往哪放，“黒痦子”巴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赶紧慌慌张张的溜开了去。
　　 “黑痦子”一路小旋风般走着，街道两旁的行人小贩牲畜全都不在眼里，他羞怒的脑子里只有林老爹嘲弄的眼神。
　　 幸亏铺子不远，一袋烟的功夫他就把自己扔进自家的椅子上，年长的外乡人走过来，看见他猛的一怔：儿啊，你脸上沾的是么？
　　 “黑痦子”此时也感到脸有些邹巴巴的，他伸手抹了一把，我的那个天爷，谁能想到竟活脱脱从脸上抹下一张完完整整的饼来，这饼比纸薄，比绵软，透着光，透着亮，散发着诱人胃口的木香味，不正是林老爹甩入人群的那张饼吗？
　　 直到天擦黑，两个外乡人拾掇拾掇行李关了店门，悄悄离了县城，第二天消息就传了个遍。不过林老爹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觉得拆了人家台子，砸了人家饭碗，有损自己的德行，眉一皱，心一横，也打道回老家天堂镇。自此收起祖传的家什，并立下一条规矩，甩饼的灶台要盘在屋里头，往后谁也不许在众人面前瞎显摆。
　　
　　 四
　　 秃顶干部临走时，要了笔墨给老林留下“林家薄饼，民间一绝”题字，并嘱咐随行的县领导把林家博饼尽快上报申请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小林甭提多高兴了，他找了县城最好的一家牌匾店，做了一块黑底金字“林家博饼”牌子，高高挂在店外的门楣上。这小子年轻脑瓜活，人多的时候，总爱站在门口，向上一指，这叫啥？这叫招牌。他把秃顶干部坐过的椅子圈起来，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对小店而言，这座位有着重大历史意义，当然，老林除外，他甚至有时会把椅子搬到屋外帆布篷底下。
　　 大干部走后没多久，上面政府拨来经费，在村西的老碱地上打了几眼钢管井，整车整车的化肥从西边大公路上运了过来。深翻、深犁、深耕、深浇，撒上种子，来年一收，嘻嘻！花生全是三个粒的“大老懵”，红薯块块像个大狗头，这盐碱地一整饬还真不赖。镇里人实诚，都说得感谢人家啊，感谢谁啊？大家合计来合计去觉得最感谢的应该是老林，特别是得感谢他的薄饼。
　　 小林媳妇枣花可一下来劲了，说你们这些大爷二叔三婶四嫂五弟六妹七姑八姨别光呛呛，来俺家买饼啊，那大干部都说好，能错得了吗？
　　 老林自从上次大干部走后，闭关歇了手，一切都由小林操持。小林靠祖上积的阴德，粗手毛脚张罗着，他私地下几次向爹讨用那套祖传的家什，老林说就你这点出息，等我死了再说吧。
　　 集市渐渐热闹起来，赶集的人像成群的苍蝇嗡得一下从这个摊散开，又在另一个摊聚拢。饼铺的帆布棚底下，客人们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碗催要。
　　 枣花攥着满手的票票，扭搭着胖胖的屁股吆喝小林：麻着麻着，客人等不及了。
　　 小林照葫芦画瓢似的把甩饼走一个过场，厚厚的饼摔进盘子，就像摔扁了的一只癞蛤蟆。
　　 老林坐在大干部坐过的椅子上，几乎背过气去，说你个败家玩意，这是丢祖宗的人啊！！
　　 爹啊，都啥时候了，你老歇口气吧哈！枣花说。
　　 小林看看老林：爹呀，客人都没吭声，你还嫌弃个啥？
　　 老林看着大棚底下，一群大口撕咬薄饼的人们，再瞅瞅西天红了半边的火烧云，他的喉咙里含混的滚出一句：
　　 一群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