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还乡(散文)
适逢春日,我游逛在街上,巧遇单位退休还乡的司机李师傅,久别重逢,我们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如今的师傅,虽已是花甲之年,可依然是体格健壮,精神烁奕,谈笑风生。看得出,师傅的晚年生活很愉快。
“师傅,您的身体这么好,看着比我还精神!”我不禁赞叹道。
“我啊,守着自己的一亩二分地,吸着新鲜空气,吃着农家肥的菜,心无杂念,心宽体胖,当然心情舒畅了!精神也好了!哈哈……”
在李师傅朗朗的笑声中,我们谈起往事,我们谈起退休还乡的一些司机师傅,健在的,故去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关于他们的往事是定格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我们公司是省属大型运输企业,五、六十年代,曾经从邯郸地区十几个县中招募了大批年轻司机,这些曾经背朝黄土面朝天的粗犷农民,怀揣着当工人的梦想,从乡村来到繁华的城市里。虽然那时的城市远不如现在繁华,城市显得很破落,但比起荒郊野岭的乡村,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们经过集中培训,很快握住了方向盘,驰骋在中原大地。乡间的小路,撒下他们的汗水,城市道路,留下他们的足迹。汽笛声声,淹没了他们激情的呐喊声;车轮飞转,把岁月碾成了烟云……蓦然回首,他们已经到了还乡的年龄。
李师傅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返回家乡的人。“城市再好,不是家,回到家中,回到父母身边,在自家的土炕上美美睡上一觉,再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寻找那久违的舒适和安然,种上几亩地,在院子里种上瓜果蔬菜,喂几只老母鸡,每天伸手去笼子里去捡几个鸡蛋……”当年的李师傅说起自己回家的打算,脸上有种满足的惬意,洋溢在幸福中。
那年,车队同事为李师傅举办了欢送酒宴,杯觥交杂中,李师傅眼含热泪,和大家举杯话别。“大哥,你先走一步,等过两年后我退休了,兄弟去你家找你,我们还在一起下棋!”说话的是李师傅的老乡蔡师傅。他们是坐同一辆车来到的城市,在同一条线路上跑车,因为家乡相距很近,他们之间有种特殊的感情,在车队以兄弟相称,关系密切。
“好的,兄弟,我在家里等着你!我们不见不散!”李师傅紧握着蔡师傅的手,眼中闪着盈盈泪花。
李师傅收拾行囊走了。车窗外,挥舞着他那双大手,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气氛。
李师傅走了,他在家中的小院备好了茶水,方桌上画好了棋盘,等着他的老伙计归来,共享树荫下的徐徐凉风,田园的乐趣。可他没想到,他等到的却是他的好兄弟去世的噩耗。
就在李师傅返乡后的一年后,也是蔡师傅临退休的前一年,蔡师傅因为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他的回家梦永远留在了城市里,埋进了故土中。听说,当时李师傅在家中得知消息,急匆匆携妻子来到蔡师傅家中奔丧,在他的坟前嚎啕大哭,几个人都拉不起来,让围观的乡亲们潸然泪下。
和蔡师傅有着同样悲惨遭遇的,还有我们车队的一位安全员老赵。老赵家在农村,家中有妻儿老小一大家人。父母已经年迈,他一个人在城里工作,在退休的前几年,他从司机岗位到了公司的安全科,当了一位安全员,每日为公司里的安全事故奔波在各地,处理事故纠纷。当安全员很辛苦,可为了让儿子能接自己的班,老赵却乐不疲此。因为司机不允许子女接班,只有管理岗位才有这特殊的待遇。老赵很庆幸自己有个好岗位。他梦想是自己退休后,儿子有了工作,自己回家养几只鸡,喂一只狗,再种点菜,空余时间去钓钓鱼,抜点野菜……那天,老赵坐着我们的车回家,在车上,给我们讲着他的回家梦,听着他的讲述,看着他的脸上神采飞扬的表情,我们沉浸在老赵的畅想中。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谁不喜欢呢!
退休年龄到了,老赵办了退休手续,他在等待手续批复的日子,公司出了一桩交通事故,老赵主动请缨,要求去现场处理,他想为自己的安全员生涯画上个圆满的句号。不料,公司的吉普车归途中,被后面的一辆拉着钢筋水泥的货车追尾,一根坚硬粗壮的钢筋,穿透吉普车的玻璃,利剑般地穿进了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老赵头部,老赵脑浆四溢,当场殒命。噩耗传来,我们为他扼腕痛惜,想想他未尽的心愿,为人生的无常所唏嘘。人生得意须尽欢,还乡,也要及时啊!
当年这些司机师傅年轻离家,手持方向盘,驰骋在公路上,云蒸霞蔚的城市景象吸引着一些年轻的司机心神迷离,乱了方寸。在那个年代,“听诊器,方向盘,大盖帽”是未婚女子追逐对象的目标,于是,有个别俊朗帅气的年轻司机身边,不乏有貌美的女乘务员调情逗俏,勾引着他们青春的欲火,他们开始迷失了方向,渐渐抛弃了家中的“黄脸婆”,在城市里重新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家乡,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充满恐怖的荒凉院子,一切成了往事。
当时的年轻司机小郑就是这类司机的典型代表。他在当时虽是二十出头,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因农村孩子的结婚年龄较早,他在老家早早成家,后随着公司招工走进了城市。家中的结发妻面对着上有老下有小,左右还有兄弟姊妹的格局,负起养老育小帮助兄弟姊妹的重担,她必须汗珠子摔八瓣,让土地长出丰收的景象来,才能不负“他”的希望。
可这样的爱,在小郑眼里是苍白无力的;而身边貌美的女乘务员给他的爱,却是刻骨铭心的。他不顾爹娘的苦口婆心地劝说,不管妻子泪眼婆娑的哀求,义无反顾地和家里的结发妻离了婚,他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让那陈旧的婚姻在乡村腐烂吧!在他眼里,天南海北都是爱情的天下,哪里有幸福那里就是自己的家。
世事真是造化弄人。小郑在城里结婚一年后,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左脚,他也从司机岗位退了下来,昔日风风光光的客车司机,成了拐着腿的残疾人,病退在家,收入一落千丈,家里的生活也随着跌落低谷。山盟海誓的爱情也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开始土崩瓦解。年轻的媳妇整日在他面前横眉冷对,动辄对他冷嘲热骂,挖苦奚落,让他有苦难言,不堪忍受。面对着薄情寡义的媳妇,他会想起家中的结发妻,那个为自己苦苦坚守的“黄脸婆”,这时他才感到,自己苦苦相追的爱情是虚伪的,家中的爱情才是圣洁的……他常常望着家的方向默默落泪,家乡的阳光、村庄、青草、街道、河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他想母亲,想自己的妻子,想家中的孩子,想那个小院的角角落落……可家中的结发妻离婚不离家,他无颜回家面对她,他已经多年没回家了!甚至父亲去世前,也不愿意看他这个悖逆不轨的儿子一眼,家人拒之门外,在乡亲们眼中,他是陈世美式的负心郎……那种有家不能回的感受,几乎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当你迷失在路上,能够看到那灯光……”歌声如泣如诉,字字句句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悠久岁月里的回声,那扇门蓦然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谁说的?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到的地方就叫家乡,无家可归的游子叫浪子!
他不想做浪子,他想回家,他要回家……
后来,小郑城里的媳妇对他日益厌倦,又和另一个年轻司机鬼混在一起,小郑毅然和她离了婚。在老乡司机的游说下,他回到了久违的家中,当他拄着双拐回到家中,见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和显得衰老的结发妻,抛开双拐跪在她们面前,泣不成声,母亲和妻子抱头痛哭……
结发妻用博大的胸襟接纳了他,村里的乡亲们展开热情的双手,把他拥入了家乡的怀抱。他和妻子的爱情也在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的劳作中,在养儿育女的艰辛中日益变深,直至依依不舍。
同样对家乡有着不解之缘的还有崔师傅。与那些司机不同的是,崔师傅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地,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可退休的崔师傅仍然执着地想回家,那是盘旋在他理想上空的一个无法了却的夙愿。他对儿女说道:“不管我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有一个请求,把我带回我的家,把我洒在田间河边,让我听林中的鸟儿说话,看春天的种子发芽,让我跟着农人一起微笑,随着四季的风飞舞……”
孝顺的儿女们为了了却父母的心愿,花重金把老家的旧宅子翻盖一新,让父母回到了家乡。当他们老两口回到家乡农家小院的那一刻,他们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听到久违的乡音,他们的眼睛湿润了……
家乡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是一根扯不断的线!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年轻司机,退休后大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久别的故里。虽然他们心中有诸多的不舍,他们对这个城市有太多的感情。可他们还是抹去眼泪,毅然打起行包,和城市告别。挥挥手,不带走一片彩云!
城市,只是他们青春火焰燃烧的地方;家乡,才是他们夕阳中的彩云满天!
如今他们已经进入了耄耋之年。尽管他们家乡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城市优越,精神和物质生活匮乏无味,手头的日子平淡琐碎,但他们却感到生活无比真实。他们说,哪怕呼吸一下老家的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他们脱去铠甲,拄锄而立,望望天,看看何时会下雨,何时会晴天;他们在庭院里种着黄瓜豆角,种着茄子辣椒,种着果树,种着他们年复一年的希望和快乐!
我知道,他们的家乡和城市相比,的确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农村的空气好,粮食也没有污染,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乡情,会让他们重温过去的岁月,也算补偿一下这么多年来他们对家乡失去的、和家乡对他们失去的精神上的空白。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场戏。而这些五、六十年代从农村出来的血气方刚司机们,在城市的这方舞台上轰轰烈烈演完自己的一场戏,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城市,当他们青春殆尽时,悄然回到自己的家乡,继续上演着戏终落幕的时刻。人生在世,或许只有当落幕的时候,才会发觉特别像是一场或精彩,或清淡的戏。精彩的部分源于剧中的巨大起落,像潮水一样。而清淡的呢?源于潮起潮落之后,必然归于眼前的,或者手中能握起的平实的日子。
在平淡的乡村中,在远离城市的沃土上,我的那些师傅们,你们过的可好?是不是像李师傅一样,把日子过得如高山流水,源远流长?那些故去的师傅们,你们魂归故里,安躺在故乡的土地上,坟前香火不断,村子里的万家灯火正是那片土地对你们投来的深情慈爱的目光!
感谢我的师傅们,你们让我因你们而感动!我祈望你们硬硬朗朗,开开心心地安度晚年,让你们那代人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