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锁
(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院外的雏菊被寒雨敲落成星星点点,一缕缕残香在花影下浮动,一只单薄的蝶正在雨中枯萎,彼岸对松庵沉沉的钟声从风中传来。
“咚——咚、咚、咚、咚”绣幕楼拐角的老榆树下,那位骨瘦如柴的老者头戴蓑衣,手提灯笼,持着锣鼓正沿街鸣锣,嘴里竟喊出抑扬顿挫的声音:“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天已五更了。”她斜倚着纱窗,银烛的泪欲滴尽了,紫棱镜中,愁眉未展。
她命墨离换了一盏白烛,将撕碎的残片儿又一一拼凑起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勿复思量。”她抽噎着,双泪似线,红笺为无色。
“还不上妆,钱大老爷的轿子都抬进镇上啦,满大街车水马龙、锣鼓喧天的……”母亲焦急万分地催促道,灰褐的眼睛里闪烁出光亮。
“我……嫁……”她一把将信撒落了一地,凝满血丝的瞳仁中再也挤不出一滴泪。
她抬眼,花阶未扫、满地黄花堆积,空惹满目秋愁。
“给我梳妆吧。”她收回了黯淡的目光。
墨离也一夜难眠,微怔了怔。却道:“小姐,您、您真的……”
“故人心已变,女子的命运岂由自己做主呢?”她伸手熄灭了风中跳跃的烛光,眼波微漾。
“小妹呀,你真可怜,虽是庶出,却也是父亲的亲骨肉。”二姐素梅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的她,忍不住泪落连珠子。
晓鉴燕脂拂紫绵,未欠梳掠髻云偏。朱丹未点日初升,潦水旖旎心悠悠。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无端风絮,飞到绣床边。
“落轿……”伴着响声震天的锣鼓声,一阵浑厚且响亮的吼声在镇上空久久回荡。
“墨离快点,快为你小姐盖上红盖头,莫误了吉时。”嫂子坐在一旁急忙催促到,却只是坐着。
“不急,我还想再亲自拜别父亲、母亲、大哥……”她一面应着,一面从墨离手中接过红盖头来。
“你父母他们正忙着收点礼金,谁得空见你?”嫂子一把扯过攥在她手中的红盖头,不由分说地搭在她头顶,便冷冷地吼道:“墨离,快扶你家小姐上轿。”
“是,嫂夫人。”墨离怯怯地应道,忙扶着她向外去。
她顶着厚重的盖头,辨不清方位,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墨离,迈着纤纤细步。
“小姐,小心台阶。”墨离轻声提醒到。
“老爷,咱们去送送澧兰吧,她这一走……”母亲转过身抹了泪,声音近乎呜咽。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蔡老爷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又去招待宾客了。
“哇,窈窕世无双啊。”
“不愧为欽古镇第一美人儿。”
“只可惜豆蔻梢头二月初,却嫁了个古稀之年。”
……
平日里门可罗雀的院子,霎时间竟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
“邬祁郡郡守次子钱永,代家父前来迎娶欽古镇蔡寳之女蔡澧兰。”一声长啸后,只见一男子正骑着头系红花的高头大马,乌发上束着青色丝带,一身火红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轻纱。
墨离定定地站在石阶上,看得深深的入了迷。
“压轿……”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喊声。
她还没来得及最后看一眼父母,却不知被谁猛地推进了轿子。正当心似蛛网、万般惆怅时,她母亲突然追了出来,附在她耳边悄声嘱咐:“一定要牢记。”
“起轿……”
(二)
“死丫头,你看人家出嫁多风光,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金银彩礼……”豆腐店的杨二嫂一面数落身旁挎着菜篮子满脸蜡黄的女儿,一面埋着头叹息。
“可不是吗,听说她嫁了个身世显赫的大官,这辈子享福啰!”包子铺的陆掌柜不无艳羡的接着说。
“有钱……却误了澧兰的那双巧手啊,她若去拜名师求学,定能成咱欽古镇第一流绣女。”绣幕楼的穆师傅不住地摇头叹息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海无边……”
……
整个镇上的男女老少都紧紧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从蔡家一直追随到镇口才“恋恋不舍”地止步。锣鼓喧天中夹杂着七嘴八舌的流言蜚语,一起被强劲的秋风掀翻、踏碎、掩埋进泥土。
几只寒鸦的哀鸣,停在参差不齐的队伍顶空上盘旋了良久。轿子一路左摇右晃,笨重的红盖头压在头顶上密不透风,颠簸得她头晕目眩。
“你爹这次决心要重振家业,要把祖辈世代相传的锁匠技艺发扬光大。他让你嫁的这个钱太爷虽年事已高,可他是邬祁郡最位高权重的郡守,不像那个押镖的穷小子穆寒。据说钱府富可敌国,钱夫人可还是皇亲国戚。”她猛然记起出嫁的前天晚上,母亲支走了所有丫鬟下人,附在她耳畔千叮万嘱的话。
“天都快黑了,连口水都不给喝。”
“这黑灯瞎火的赶路,万一遭遇劫匪。”
“墨离,我也乏累了……先找家客栈住下吧。”她猛然醒悟,至始至终她不过像一幅精美的“绣花”,只要支付高额的价钱,便可任人裁剪?她颤抖的心瞬间像被千万根针同时刺中,细细密密的疼痛裹卷而来、蔓延至全身。
“好,既然五娘身心疲惫了,那咱们就去前村那家暮雨驿馆歇着吧。”他撩了撩绯红的锦袍,翻身下马,飘忽不定的眼神里透着股邪魅气。
“墨离,我来扶五娘下轿。”他一边说,顺势把手搭在她肩上,邪恶而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笑。
“各位客官,屋里请。”店小二热情的招呼到。
“小姐,您还是吃点东西,饿了一天了。真不知那个钱永怎么会对您动手动脚。”墨离一边摆放碗碟,一面盯着斜倚在西窗下愁眉不展的她。
“墨离,难道我们女子注定只能牺牲自己。”她揭开密不透风的红盖头,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那封早已“支离破碎”的信笺,挥手纷纷撒落在隐隐约约的月影中。
“小姐,您……”墨离停了筷箸,话音未落。
“墨离,你怎么啦……来人啊!”万般惊惶中,她急忙从发髻中拔下一支银釵紧紧攥在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没喊完,只听一阵冷风飒飒作响,门窗突然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魁梧、黑衣蒙面的男子手持闪闪发亮的宝剑正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你我无怨无仇,为何要杀我?”她的针扎进了自己的掌心,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全身因恐怖而剧烈的颤抖,玉珠浅湿花钿,云鬓半缕茜茸微绕。
“你不必畏惧我。”他说话时已经把剑锋插进了剑鞘,将它扔出了屋子。
“你的手在流血。”他蹲下身来,撕开了自己的面纱不由分说地裹在她掌心。一身黑衣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英姿。他冷峻的脸上,线条棱角分明,目光锐利深邃,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你……”她的呼吸已接近停止,面如土色地摊坐在地板上。
“在下寒轩,我并非杀人狂魔。一入侯门深似海,小姐日后定要多加小心。”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英俊的侧脸,冷冽的眼神中竟泛着一缕醉人的暖意。
她惊魂未定,木愣愣地瘫坐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
“小姐,您一夜未眠?”墨离捶了捶昏沉沉的脑袋,撇见了她憔悴不堪的样子。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染得血红的纱布,嘴里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冷峻而英气逼人的脸。
“五娘,昨夜休息得可好?用膳后,可就继续出发了。”
虽隔着一层纱窗,她似乎看见了钱永那张轻佻邪魅的笑脸。
“我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侯门究竟有多深?”她撩起散乱的发丝插进血迹斑斑的银簪,重新拾起地上的红盖头盖在头顶上,嘴角浮出一丝莫名的笑。
“墨离,扶我出去吧。”她站起身,将血红的面纱小心翼翼地藏进衣襟。
刚打开门,只见钱永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他那双细长的桃花眼里泛着浅浅的笑意。
墨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得入了迷。
“墨离,还是我来扶五娘吧,昨夜秋雨绵绵,石板路滑。”他自顾自地说着,便伸出手去扶她。
“墨离,我们走!”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步履坚定地走了。
他微微愣了愣,狭长的眼睛里微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今天阴雨连绵、满路泥泞,你们一定得当心,万万莫摔伤了五娘。”他披上雨衣,迅速跨上了马背,回头朝浩大的队伍高声命令到。
“我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她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取出那条沾满了血迹的纱巾,紧紧地攥在手心,泪湿了眼眶。
“小心,前面有埋伏。”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充满着刺透骨髓的逼人寒气。
“竟然是你?你果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时候用你的血去祭奠冤死于你刀下那数不清的亡魂了。”说时迟,那时快,钱永飞快地拔出了手中锋芒四射的卧泉剑。
“我不过是替天行道,那些只知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恶霸难道不该杀?”寒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那把嗜血无数的寒光剑,侧身一闪,躲过了钱永劈下的剑锋。
“难道是他?快停轿……”她飞速掀开了盖头,从轿子中跳了下来。
“快逃啊。”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偌大的迎亲队伍顿时乱作一团,人人弃了锣鼓四处逃窜。
“你们都给我住手,把武器丢地上,否则我立马宰了这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一个满脸胡子、头发蓬乱如草的强盗头子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大声狂吼到。
“不要……我们投降。”寒轩声嘶力竭地叫喊道,第一个把手中的剑丢到地上,他锐利深邃的眼神瞬间变得晦暗无光。
“兄弟们,快捆了这几个蠢货,就把他们留在这喂野狼啰!咱们就能交差了,跟俺回去娶媳妇了。”强盗头子得意洋洋地狂笑着,蛮横地将她一把抱上了马车。
“寒轩,快救我……”她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车里,声若蚊蝇地呼喊到。
强盗头子驾着马车飞快地疾驰在曲岖盘旋的山路上,身后跟着六七个凶神恶煞的大汉。
“山贼是你派来的吧?别再演戏了,你要是杀了她。”钱永冷冷地笑着,露出狰狞的神情。
“是你娘派我来暗杀澧兰的,你爹娶的那么多女人不都被她一一‘清理’完了吗?可我怎忍心杀澧兰?她是与我穆寒指腹为婚的妻子啊!她爹硬逼我写下那封决绝书。你娘定是知道了我刺杀未遂,又勾结了这帮土匪。”寒轩咬牙切齿地说到,眼睛里悲愤交加的怒火似乎要把这片森林焚烧成灰烬。
“你们还在吵,再晚我家小姐就要嫁给山大王了。”墨离急得呜呜大哭。
“对,我先用内力挣断绳子,再解开你们的。”寒轩焦急万分的喊到。
“我先行一步……”寒轩一把抓起地上的剑,飞快地跨上马背,绝尘而去了。
天色雾霭沉沉,浸骨的寒风猛烈地摇动着林中的枯树败枝,寒鸦的悲鸣声在空谷中久久回荡,路越行越狭窄曲折。
“澧兰,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带你去浪迹天涯。”他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你们这帮不知廉耻的土匪,快停车!”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到。
“是寒轩,你来救我了?”她的穴道早已经自行解开了,可马车还在狭道上飞速疾驰,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只能跳车……”万般危急的时刻,她纵身一跃,足底失滑,像一片风中飘零的秋叶般跌落悬崖。
“不要啊,澧兰……”他捶心扼腕地痛哭,立马纵身跃下了千丈危崖。
“我们终究来晚了!”他拾起澧兰遗落悬崖边的那支血色斑驳的银釵,眼里噙满了泪花。
钱永飞快地拔出手中的剑,飞也似地冲进了杀气腾腾的强盗队伍中间,一番血战过后,只剩下三个高大魁梧的大汉赤膊与他对峙了。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身上遍处被砍了深深浅浅的伤口,正血流不止。
“钱少爷,小心……”只听见声响的那一刹,墨离已被一把利剑刺穿了胸口,鲜红的血溅了他一脸,瞬间倒在了地上。
“钱少爷,我……”墨离的话一出口就随秋风散尽了,话音未落,就咽了气。
“墨离,你别死,我纵风流,却从未遇过一个姑娘愿为我牺牲性命。”他双膝跪在地上,目眦尽裂,迸出山崩地裂般地呐喊。
(三)
“弗兰,打坐又不专心!”静伲住持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嗔怒地批评道。
“师傅,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记不清呢?”她歪着脑袋,手里搓揉着一条残了半面的黑纱巾。
“喏,我是看到你脖颈上那把金锁上的“兰”字,便为你取了‘弗兰’这个法号。”
“锁?”
“可我没有钥匙!”她费力扯了扯脖颈上的金锁。
狂风卷起石阶上层层的枯叶在空中旋转、聚拢、又散落一地。池塘里只剩些枯荷的残梗在风中摇曳,沉沉的暮鼓声在空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