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文化馆创作员郑云的短篇小说《乔家轶事》荣获市文艺创作二等奖后，自感身价倍增。领导的夸奖，同事们的祝贺与羡慕，这都增加了郑云的自我感觉良好，他再看人时，不由地心里就觉得自己很能耐，别人简直就渺小得不值得一提。  
　　 郑云带着这种心情回到家里时，桌上已摆了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妻子张燕看见他，也是满脸堆笑，自然说些丈夫很了不起，值得为他庆贺的话。郑云呢，也就觉得自己很有资格享受这些待遇。而此情此景，在他看来倒是很平常的了。  
　　 郑云冲妻子淡淡一笑。表面看，似乎他对这个奖项很看淡，是啊，二等奖算什么？还有一等奖呢。再说，得了这个市级奖项，也没啥了不起的，他还要得全国性的大奖。“你看我这个傻妻子呦，脸上高兴的，就好象得了奖的是她，而不是他似的。唉，中国封建社会的‘夫归妻荣’，到啥时候才能改变啊？庸俗！简直是俗不可耐！”郑云在心里取笑着。  
　　 “来！我敬你一杯！”妻子张燕倒满两小杯郑云平时喜欢喝的“金六福”酒，并亲手递给他，自己手里也端着一杯。“再次向你表示祝贺！” 
　　  “谁还喝这酒？拿柜中那瓶‘古井贡’来！”郑云望着妻子递过的酒，迟疑一下儿，忽然手一挥，大声命令道。  
　　 “这……”张燕举着酒杯的手僵在了那儿。当她忽然明白过来后，忙缩回手把酒杯放在桌上，嘴里连忙说着：“对！对！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该喝好酒庆贺庆贺。”她边说着，边起身去墙角柜子里拿酒。  
　　 已倒出的两杯酒，张燕又倒回瓶子里。  
　　 “来，干杯！”张燕先举起杯子，并伸过来与丈夫碰。  
　　 郑云把杯端起来，与妻子碰了一下说：“喝！” 
　　  女儿郑小霞上高中住宿，家里只有他们夫妇二人。 
　　  “你以后再上街时，也顾些身份，别再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一天，郑云这样嘱咐妻子说。  
　　 “都是街坊四邻的，这样不好吧？”妻子望着他，不解地问。  
　　 “人该有身份得有身份。这样，人们才会对你另眼相看。要不，人为什么还要分三六九等呢？”郑云告诉妻子自己的观点。  
　　 “好吧，我知道了。”张燕诧异地看了丈夫足有十秒钟，她突然醒悟地垂下眼帘，小声答应着。  
　　 郑云再上班时，遇上同事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是敷衍地应一句，然后便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而去。在郑云看来，馆内除了书记和馆长，别的人他是不屑一顾的。他是市级获奖者，身份自然与先前不同，当然也与身边这些人不同啦。他现在是受领导重视的县里重点作者了，说不定市作协很快就会吸收他为会员的。到那时，他的身份便是堂而皇之的市级作家啦。果然没出两个月，市作协批准郑云入会的通知下来了。郑云现在是继正、副馆长之后的第三个市级作家啦。 
　　  又是可喜可贺！  
　　 因为获了奖，郑云以后创作的作品，便一路无阻地在市内的报纸和文学刊物上发表，很快，他的小说集《春风拂面》也出版发行了。  郑云真可谓是“春风得意”。“你以后心里别总是吃呀喝的，也该自己提高一下儿文化品位。”吃饭时，郑云看妻子一眼，又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我……”张燕听罢，不由得怔了一下儿。丈夫说这番话，究竟是啥意思呢？难道是他感到自己身价提高了，我与他已经不般配了？还是他已从心里开始嫌弃起我来了呢？张燕对丈夫每次回家那种越来越不拘言笑和鸡蛋里挑骨头的派头，不是没有察觉，甚至，在他面前感到无所适从。她心里很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招丈夫心烦。可是，她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呀！比方说，那次，丈夫叮嘱她再上大街时，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要再主动与人打招呼，尽管她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照丈夫说地去做了。弄得她刚走过去，后面就有人这样嘀咕她：“张燕这是怎么啦？以前离着老远，她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现在呢，不光她见了谁都故意地把头一低，装没看见。即使你主动跟她说话，她也像没听见一样。”  “这你还不明白？‘夫贵妻荣’嘛！郑云现在不得了，他妻子能不跟着提高一下儿身份么？”有人悟出什么似地说。
　　 “有道理。” 
　　  这很令张燕心里不是滋味。平日里，她一直都想与邻里处好关系，没想到按丈夫要求的这么一做，她立马感到别扭了许多，以至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她闹不明白，丈夫自那次市里获奖后，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视自己高高在上，言谈话语中开始嫌弃身边的人了，认为他们说话、办事都庸俗，眼睛里似乎也容不下别人啦。这不，回到家，明里不说什么，暗里话语中，已经带出来对她不满了，好象她给他丢多大人了。张燕心里说：“你不是才获了个市级奖项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啦？这要是得了全国大奖，还不更美得不知姓啥啦！到那时，我这糟糠之妻你还能看上眼吗？说不定，还要休了我呢！”她心中忿忿不平：“你别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论文化，我比你也低不了多少，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哩。你不是叫我也提高文化品位吗？好，那我就提高提高，给你看看。”张燕说到做到，她饭也不做，就直奔新华书店而去。  
　　 上学时，张燕也曾爱好文学。说心里话，文学书籍，她也看过不少，知道哪些书籍的品位高。她从书店买来《读者》和王安忆、张抗抗等女作家的小说集，回到家抽时间就看。而且，边看边揣摩，以至精神集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呵，你也看上书啦？”那天，郑云下班回来，一进门，见妻子守着一桌饭菜正看书等着他，不无夸奖地说。  
　　 “这不是你要求的吗？”张燕笑着把书放在一边。“让我提高文化品位。”  
　　 郑云笑了笑，坐在桌前开始吃饭。  
　　 “郑老师，《都市晚报》副刊今天发表了一篇题为《路》的散文，作者署名叫张燕。您看……”郑云下午刚一上班，同事陈良便拿着一张报纸兴冲冲跑了进来，边说边把报上的文章指给郑云看。  
　　 “难道，真的是她？”郑云急急地把文章看完后，不由地掩卷沉思。片刻，他才醒悟般地抬头对正看着他的陈良说：“哦，写得不错！”  “您看，这是不是？”没容陈良把话说完，郑云便接过去：  
　　 “不会的，跟我们家那位同姓同名的人多啦！好，小陈，你去忙吧！” 
　　  “你回来啦！先别忙吃饭，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妻子说着，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张报纸。“看，我的文章发表啦！” 
　　  郑云接过报纸，展开看一眼又合上，随手放在旁边沙发上，这才笑了笑，说：“在单位我看过了。怎么，真是你写的？”  
　　 “你不信？”张燕像被人兜头倒了一盆冷水。“草稿我还留着呢！我拿给你看。”说着，就要起身去找。  
　　 “行啦！我相信。”郑云伸手制止住妻子，忙说：“写得不错！真想不到是你。” 
　　  “这回不敢小看我了吧？”张燕笑不拢嘴。“别说你啦，就是我自己也没想到一投就中啦，稿子寄出去还不到一个月呢！”这回轮到郑云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了。 
　　  郑云发现，妻子自晚报发表那篇散文后，又先后在市日报和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散文等作品。其中，有一篇小说，还引起市里著名文艺评论家董超的重视，并亲自撰文给予评论和肯定。称该文作者张燕是一位很有才华和发展前途的女作者。郑云看着，两眼都变直了。一方面，他为自己妻子的出手不凡，而感到震惊；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以前曾在心里对妻子产生过的冷漠和嘲笑，而觉得羞愧与不安。同时，面对后发制人的妻子，他内心也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他甚至隐约有一种担心，妻子的成就会不会超过自己？  
　　 郑云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在两年一届的文艺作品评奖中，他妻子张燕的中篇小说《女人不是泥捏的》，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这个奖项，郑云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他没有想到，妻子竟然获得了。 
　　  郑云现在觉得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啊，妻子现在了得！她已被中国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啦！  
　　 “当家的，回来啦？吃饭吧！”张燕还如从前一样，对他亲昵，一点儿也不摆大作家的架子
　　  在此，顺便告诉各位，郑云的妻子张燕，现在已安排在县文化局任副局长啦！  
　　 “好，吃饭。”郑云嘴里应着，并主动地盛饭，先递给妻子。  
　　 “你吃，我自己来。”张燕回挡丈夫，可郑云执意地先给妻子。她只好接过来，也客气地说声：“谢谢你！”  
　　 在张燕的记忆里，丈夫从来都是等着她给他盛饭的，这些日子，他倒底是怎么了？ 
　　  “吃完饭，咱们出去散散步。好吗？”张燕吃着饭，征求丈夫的意见。  
　　 “我有些累了，不想动。”郑云嗫嚅着。  
　　 “就算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夜景。”张燕像是在恳求他。 
　　  “好吧。”郑云同意了。  
　　 县城的夜晚，灯光璀璨，景色迷人。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少了，现在流动的人，大多是吃过晚饭，出来遛弯儿的。小商贩们正此起彼伏地吆喝着。  
　　 “你在想什么？”张燕一条臂膀紧挎着丈夫，见他长时间不语，便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一句。  
　　 “啊？没想什么。”郑云低头望一眼妻子，嘴里含糊着。 
　　  “唉，你呀！”张燕似乎已洞察到丈夫的心理，不禁轻叹一口气。
　　 “这些日子，是不是因为我，而心里觉得不平衡。”  
　　 “没，没有啊。”郑云矢口否认。 
　　  “甭不好意思承认，我早看出来了！”张燕望丈夫一眼，不由地笑了。“几千年来，中国的封建思想—女人永远不能比男人强。对吗？”  郑云没吭声，仍信步朝前走着。  
　　 “我也没想过要比你强，真的！我只想证明自己。甚至，不想让人小看喽！”张燕抬头瞟一眼丈夫，有意激他。
　　 “我更看不惯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怎么啦？”郑云不禁脱口道。 
　　  “还你怎么啦？”张燕从丈夫的腋窝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紧赶两步，转身面对着丈夫，近得郑云几乎能听见妻子激烈的心跳。
　　 “我问你，你是否自那次市里获奖后，就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了？看谁都不顺眼，都不如你？”  
　　 “我，我没有啊！”  
　　 “是男子汉，就要敢于承认自己。”张燕目光咄咄逼人：“知道吗，我就是因为看不惯你这样，才赌口气，证明给你看的。当然，我没想到自己能得全国性大奖。” 
　　  郑云愣了一下儿，便又不吭声了。  
　　 “亲爱的，因为我是你妻子，才这样直言不讳。我还想告诉你：别忘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郑云被触动地看妻子一眼。 
　　  “要讲狂妄，我现在可以说比你有资本；要论看不起人，我也比你有优势。但我不想那么做！”见丈夫又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张燕挨过来，又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别忘了，我们文学创作的素材，是从何而来？我们写的作品，又是给谁看，为谁服务的？我们能够有今天，正是有无数平民百姓的支持和关心。同时，也是那些不知名的许多读者，把我们抬举出来的啊！我们今天取得的这小小的成绩，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心中应该有更大目标，要更加努力地去反映广大群众的呼声和愿望，使我们的国家变得更和谐，更富有朝气。令我们生活的环境更美好，更幸福。你可倒好，刚有了那么一点儿成绩，就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想想，我说得对不？”  
　　 “你批评得对，我是有些被冲昏了头脑。”郑云已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妻子不愧是大家，不光能看出他的心思，还想得那么高，那么远。郑云从心底里服气了。 
　　  “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张燕不由地搂紧丈夫。她清楚丈夫的性格，他只要是认准的事情，是决不会服输的。  
　　 “怎么样？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吃宵夜。”走到一处饭馆前，张燕忽然止住步，抬头看着丈夫，笑着说。  
　　 “好，走吧！”郑云一下儿来了精神，用手拽着妻子，大步朝那最明亮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