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往事】抑郁者的独白(小说)
几天了,我总是昼夜不分。深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珠子像要从即将爆裂的眼眶里蹦出来。头痛得厉害,脑浆却像有万马奔腾而过,久久都消停不下来。平时柔软的大床也变得狰狞起来,整个身子如咯在石头棱上一样生疼,一向温顺的枕头也像一只趴着的刺猬,蓄意着一场场生与死的对决。于是,我的身子,乃至于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辛苦。
夜寂静得如深秋荒芜的田野,我像是一个迷路的夜行人,恐惧啃噬着我渐渐散失的勇气,孤独像夏夜里的蚊子挥之不去。我的大脑几乎变成一台日夜运转的机器,磨碎时间碾碎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下一次太阳升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我的亲人。可以想象得到我的孩子们不会因为我突然死去而不知所措,我深知他们难过地哭泣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翻白眼的对象,而我的冷漠才是他们的心撕裂般疼痛的根源。
死亡不会令我痛苦。如果这样,一切就安静下来;我停止了一切徒劳的努力,也停止了他们的焦头烂额。如果这样,我们都皆大欢喜,这岂不是一种最好的途径——一条解脱的途径。疯人院也少了一个病人,尽管真正疯掉的是他们自己。
在这里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潜藏在床底的寂静汹涌而来,我不得不翻了下身,用更加冷漠的后背回击过去。
我眼前似乎有些明亮的光,那光唤醒我要勇敢地直面那些虚伪。那束亮光那么熟悉,是的,太熟悉了。公交车,摩肩接踵的乘客,还有亮光。亮光又让我朝清醒走近了一步,而所有的懦弱与虚伪早已凝聚成一个可怕的囊肿在人们的脑子里安营扎寨,还时不时朝我吐出嘲讽和讥笑的腥臭舌头。
公交车上那束该死的亮光,让我更清晰地洞穿了那些道貌岸然者的狡黠,我的心从那以后开始流泪。我开始诅咒自己,诅咒那些鸡鸣狗盗,诅咒那些死灰一样的脸庞和死鱼一样的眼睛。而这不理智的举动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我一翻身,那束亮光又重新刺向我的肋骨,而不是那个病态的木头一样的女人。
我开始闭紧眼睛,好让脑子处于一片空白,但这还是无济于事的徒劳。那辆公交车的空气如死水一样,一些阴影像天空中的乌云飘过来,慢慢地蚕食着我的整个大脑。
我明天该做什么?要不要接送儿子?我不知道衣兜里还有没有钱,还能不能给儿子买一根喜欢的熏肠……我想好好睡觉,把脑子里的这些零碎使劲掏出去,好清清爽爽地睡觉。可惜我好像已没有力气去做这样微小的事情。
我侧立起身体,其实我一直喜欢这样的睡姿。我对自己说好好睡一觉吧。窗外响起了摘掉大门锁头的声音,一会儿传来门卫老头说话的声音。我努力紧闭双眼,捕捉一片最后属于我的黑暗。
我已有预感,黑暗正一寸寸从窗棂上褪去。我一下子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我的四肢像风干的玉米须子,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方向感可言。但晃动在我眼前的那束亮光又一次让我亢奋起来,是的,毫无疑问就是那束亮光以射枪的速度刺向了我。
我的灵魂似乎又一次出窍,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公交车驶入了那个繁忙的站台,那个病态的木头女人好像又一次站在了我的左侧。而那亮光越过我直直地射向她那个泛白的手提包。我的大脑瞬间清晰起来,连日来柔软的手臂一下子像灌满了钢水。我的右手更加迅捷地一探一握,那片发出亮光的小刀片便应声落地。与此同时,我用左手顺势将那个木头女人拉向自己。晃动刀片的小毛贼使劲挣脱我的右手,忿忿地跳下了公车。
迎着诧异的一道道目光,女人笨拙地挪开了身子,居然未曾向我说一声“谢谢”,甚至吝啬到没有一束感激的目光。公交车如旧向前驶去,车上摇荡着冷漠的浊气,还有一条条死鱼张开的无神的眼睛。
我的躯体重新被萎靡不振笼罩,其实,我讨厌这种半死不活的空气。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只能精神分裂。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唯独我能明辨与正确判断。可悲的是我数次努力之后,他们居然把我送到了这个鬼地方。
我被他们强制住院,强制吃药打针。可以肯定这样做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治疗效果差强人意,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效果。
在那个缓慢的过程里,我几次绝食乃至拒绝药物摧残自己,但那些汹涌而来的挟持与强迫令我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几次想到死。但死对我这样的正常人来说并不容易,这让我很难受。
我数着夜空中的星星,心里更加难受,闪烁在故乡夜空里的星星遗忘了这里。就算我从小至今每每过年时都要迎财神、接喜神一样,到头来却落下个无财无喜的窝囊废的名声。所以此刻不管我如何表白,他们依旧将我视作另类。听到最多的是孩子们的母亲的抱怨:打工有什么好,钱没有挣到,孩子也没照顾好,拖累了老人,自己还弄了一身病。
我没有反驳她,我的确没挣多少钱,也没怎么照顾好孩子,更拖累了老人。但唯一一点不能苟同的是——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我还有梦想,但我的梦想还没有发芽就被他们扔到了枯井里。那个去处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适宜的温度,我可以懈气地说,我的梦想已经被他们扼杀在萌芽状态里了。
我拿定主意今天晚上好好睡觉,我要放松心情,什么都不去想,包括刺眼的亮光和车间里旋转的机器,什么都不去想。可以肯定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唱喝或吵闹;窗外星星和月亮都善解人意地躲了起来,我似乎被笼罩在那种久违的温暖里。当我的身体再一次躺回到柔软的床上,头发轻触枕巾时,那份熟悉的家的感觉兀自升起,我想接下来我一定能睡个好觉。
可悲的是,我又冥顽不化地想到了自己的梦想。
我的梦想总是在打工场所里飘着,一直朦朦胧胧的,直到有一天车间主任看到我捧在手里的劳动果实。其实我也对捧在我手里那个铁疙瘩很陌生,我仅仅是千篇一律地按照师傅所交待的按了几次按钮。铁疙瘩从车床上扎了个猛子出来后,车间主任就赞不绝口。甚至因此我的工资卡在当月多了二百块钱。
车间主任说钱不多,只是对我取得的成绩的肯定和鼓励。我对自己无意间的坐享其成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羞愧难当。我觉得这二百块钱应该奖给师傅,而不是我。但钱打在我的工资卡上,我又舍不得送给师傅,那钱毕竟可以为孩子们付清当月的文具开销。这样,我又觉得自己很无耻。我还发现与我一样无耻的还有车间里的其他工友。他们不但不思进取,而且也不羡慕我的小成就。在他们心里或许只有嫉妒和恨。
可不是吗,当我的家人对我的拒绝就医束手无策时,我的,就是我的几个工友像老电影里的土匪一样将我弄到了这里。他们的心里流动的该是多么深的嫉妒和恨啊!
我一直对家这个概念很负疚。别人的家是有自己房子的那种温馨惬意的所在。而我一直没有置买下一间或半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于是我们走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其实很久以来我是那么地渴望拥有一间房子,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在家里,我们可以安详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孩子们也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他们可以随意地在房间里盛放青春和梦想。
世界很大,大到我没有机会和能力到处走走到处看看。尽管我是那么想出走看看。世界也很小,小到没几年我的汗珠子就已经洒遍了小城。我那独有的汗腥味已让所有可以去打工的地方生厌,甚至嫌恶。于是,我只能被送进这个好像经常有鬼哭狼嚎的地方。我非常确定,这个地方只能让人心灰意冷,但痛定思痛我知道自己对生活终究是放不下的。我不畏惧挫折,我不在乎有没有成就,但我只是仍然爱着自己惯常的坚持与努力,可以说是厚颜无耻地深爱着。
我的思絮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这可是犯了他们这些天来的大忌,我有些憎恨我自己。寂静的夜似乎也已经睡去了,所有的生灵都在安眠,包括那些我不喜欢的面孔。我不得不让我的思绪停下来,好好睡一觉,这样天亮以后才能更有力气做一些让大家都舒心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明天的太阳是新的,我再不能这样不明就里地去抹黑生活的美好。我还想像阳光下的花儿一样,为亲人,为我的那个迟早会有的自己的家散发我的馨香。我要睡了,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