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午夜歌声
午夜过后微雨,灯火阑珊。我在工作室里画了一天的画,直到此时才步行回家。我本是一介教书匠,活了大半辈子,终归是为人作嫁,到如今才真正弄明白画画才是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因为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也就十分珍惜。
盘点了一天的工作成果,收拾笔墨纸砚,走出工作室,穿行于人迹空空的陋街僻巷,夜色如墨,静悄悄的只能与孤独为伴。春风轻拂,细雨霏霏而下,风刮在身上,雨沾在脸上,让人感觉到还有着丝丝倒春寒的凉意。游走于人世间,经风涉雨,时光有如水银泻地,悠忽即逝。年复一年,云行水流,又是人间三月天。
我喜欢在夜色中独行,尤其是在这桃红柳绿充满着氤氲春意的雨夜之中。人世间纷繁复杂,很多事情需要人去思考,也就是在这时,我混沌的脑子会特别清醒。其实,对于这个世界,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了解得了多少,但除了吃饭,人总要思想,不能与动物等同。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春天无疑是美好的,但我没有如古人这般赏春的雅兴。须知,在这繁华盛世的春天,于我这个踏入人生秋天之人,早已无趣得很了。我只想守住心底残存的一点儿平静,能让我有信心在这个难以明了的人世间继续前行,最终走入虚无,以证天道轮回的至理。
今晚,午夜过后便踏入了暮春。因为友人来访,一时高兴了便喝酒,这时酒意还未全消。年轻时我喜欢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气。现在么,我更喜欢李贺“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哲理。可见,我的认知也是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而增长的。
但不管怎么说,最难得是今晚我喝了几杯好酒,正红光满面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此繁华盛世的寂寞无人雨夜,谁也管不了我,我也不管是谁,我就是我了,虽不能仰天大笑出门去,但正好可以沐风听雨,一边舞之蹈之,回家做梦去也。
来闲谈风月的友人原本要用车子载我回家,但我谢了他的好意,还是一人走了回来。之所以如此,除了喝酒的原因,一来离家不远,也可锻炼一下身体。二来久居闹市,红尘喧嚣,我喜欢走在夜阑人静的陋街僻巷里,享受一下难得的孤独。此外,还因为这不起眼的幽幽陋巷深处的黑暗楼头之上,住着一位我不知其姓名的老者,喜欢在大半夜里喑哑而忧伤地唱着歌儿,演绎着一种感人的孤独。
小巷死寂,人大都入梦了。蛰伏了一冬的虫儿,这时还没有从寒冷的死亡威胁的阴影里走出来,只敢躲在道旁的野草丛中幽幽地低鸣。行走于陋巷深处,伸手不见不五指,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只只有霏霏春雨自天而降,夜色如墨般地在雨中弥漫,也染黑了我这个孤独的夜归人。
忽然,又一次听到了远处黑暗楼头之上轻轻飘来的喑哑苍老带着发颤哭腔的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若隐若无有如鬼哭。如此,令我毛骨悚然。
今年暮秋,也是在这条陋街僻巷,也是午夜过后灯火阑珊,也是微雨,我也曾听到这位老人的歌声,正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我以为鬼哭。但如今在春暖花开时节再一次听到,凄凄惨惨戚戚,依然悲伤得有如鬼哭。
在这寂寞无人的深夜,我弄不清这位歌唱的老者是清醒着呢还是在梦里。我想,如果是清醒的,绝不会唱得如此情真意切,教人喑然泪流。我也弄不清他是否是正常人或者是精神病患者,如果是正常人,绝不会这样疯疯癫癫地夜唱。又或者他是如我这般喝了酒的酒鬼?但我喝了酒只会高兴,自然,他喝了酒也应和我一样高兴的罢。如此,我宁可相信他是在做梦,在梦游,须知,这人世唯有在梦中才会教人如此真实。
如果,这位孤独的老者是精神病,我相信他生活在过去,但我不敢笑他。是的,安知我就不是如他一样的精神病患者?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这样的老歌,让我坚信这位老者和我父亲是同一辈人。于是,在这毛骨悚然的歌声中我终于寻到了亲切感,如此,止不住热泪横流!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无疑,这样的歌是属于我的父辈,属于他们那个时代,我小时候就常常听我父亲唱这样的歌。因为,活在这个人世上,他们也曾年轻,他们也曾有梦。只是,如今他们这一辈人的梦实现了吗?我不知道。我十分遗憾没在父亲死前问他这个问题。
那时,我年轻的父亲,也曾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这样的歌儿,和来自祖国各地的万千有志青年一样,怀着梦想,聚集在南国的艳阳底下,为国防事业“银锄飞舞铁臂摇,我为革命种橡胶。”用勤劳的双手种下莽莽胶林,化作南疆苍翠的绿色长城。也用热血谱下了一行行壮丽的人生音符,如歌行板。一直到死前,我父亲还嘱咐我,在他死后将其烧灰,埋在橡胶树下用作肥料,但我枉为人子,如斯小愿也未能践行。我的父辈们,大都今生无法再见。但是,如今家乡那一棵棵受尽了千刀万剐,伤痕累累直指寒空的老橡胶树,分明便是他们英魂的再现。
还记得那一年,熬过了残秋的凄风苦雨,我父亲终于在寒冬里死去。无语话凄凉,我抱着老父经火神洗礼后剩下的骨骸,回到了他出生的祖居地。就像栽种一棵树,我将老父的骨骸深深地栽种在荒山野岭的泥土里。也将我青葱岁月残留下的仅有的一点儿单纯,陪伴着老父的骨骸深深地埋进了地下,自此不再无厘头地又唱又跳,人云亦云。
我祈望地下的父亲,能像故乡的橡胶树,顽强地破土而出,伸枝展叶,绿满枝头,再来一次死生轮回。因为,我也有梦。可是,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情景,却一次也没有出现,我的梦想永远落空。
我对小巷深处勾起了我对父亲思念的这位唱歌的老者不了解,但凭直觉我相信他与我父亲有相似的经历。其实,我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事情,有很多也不能理解。这无疑便是代沟,这就如同我的儿女们这一代年青人对我的不理解,道理是一样的。但是,我佩服我父亲那一代人的正直和坚持,他们的言行始终是我前行的榜样。
行走在陋街僻巷里,春雨依然在下,夜色依然如墨,虫儿依然躲在道旁的野草丛中幽幽低鸣。天上人间,魅影幢幢有如鬼蜮。而老者的歌声,依然从黑暗楼头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要夺走我心中仅有的一点儿平静。这时,我的酒意全消,于是,便点上一支烟,在夜色里猛抽几口,在雨中吐出几个烟圈,加快脚步逃离。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在这个霏霏雨下的暮春深夜里,有一位令我伤感的,不知是精神病,或者是和我一样的酒鬼,又戓者是梦游症患者,但却和我这个夜归人一样孤独的老者,藏身于陋街僻巷的黑暗楼头之上,还在情真意切地做着梦。
但愿某年某日渐入老景之时,我不会老人痴呆,脑袋里尽塞满些又歌又颂无比幸福的感觉。只希望还会记得在这个暮春深夜的僻巷里,远处黑暗楼头上轻轻飘来的喑哑苍老而又带着发颤哭腔的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