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路生(征文·散文)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的孩子上学都很晚。我是1964年上的小学一年级,当时七岁,我的同班同学中,最大的农村孩子有比我大六岁的,大两三岁的就更多了。到了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农村同学中,有三个结了婚,而且还是男生。
路生就是我的三个结了婚的男同学之一。路生家住在宕昌县南河公社上张湾大队,一个叫“次上”的村子,地界在次沟林场的深山老林里,距离公社所在地的南河小学五十华里。据路生说,他是母亲劳动了一天,在收工回家的路上生的,因而就有了他的名字。因为他成家早,只上了小学,就回家务农了。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路生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变得非常模糊,我甚至连他的长相都忘记了。
我同另一个小名叫马云的农村男同学很好,他比我大六岁,也是小学高年级时结的婚,我们始终保持着友好往来。有一次,我到宕昌去玩耍,马云问我还记得一个叫路生的老同学吗,我说不记得了。马云说,路生在他那里打听过我,并告诉马云,我什么时间去了宕昌,让马云一定领我去他家里玩。马云建议我,一定去一趟。我没有想到,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还有我当年小学时的老同学念记着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路生家虽然住在深山老林里,但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那里有林场伐木,老早就有运输木材的简易公路,如今为了打造去甘南迭部腊子口的旅游热线,又把这条简易公路修建成了三级公路,因从南河开始,到腊子口结束,就被称作“南腊公路”。我买了烟酒礼品,和马云从宕昌县城出发,竟然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次上村。
老同学路生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矮矮的个子,一付地道的当地农村老汉打扮,时值夏季,他还穿着没有外套的黑色的旧棉袄。路生见到我和我握手时,很激动,双手甚至有些颤抖。他的家里,依然是我数十年前见过的那种农村家庭的模样,火炕上放着老旧的小方桌,地上杂乱的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路生的穿着和他家里的摆设,我没有看出新鲜的气息,这使我颇有些想法。
然而,陆生却告诉我,他是当地有名的养蜂专业户,说他住在深山老林,没有任何污染,产的蜂蜜质量特别好,是市场上最看好的土蜂蜜,别的蜂蜜一市斤20元钱,他的能卖到30元钱,每年可以收入一两万元钱。对他说的这些,我持怀疑态度。因为他的穿着、老式的住宅、屋里的摆设,与他说的经济收入实在是不相称。
老同学路生对我和马云的接待很简单,也就是一杯清茶,一包香烟,而且茶叶和香烟都很低档。闲聊中,路生说起了一件事,他问我,你还记得吗,上小学的时候,你领我到你家里吃过一顿饭,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我俩用白面馍馍蘸着油辣子,放了点盐,我吃了五个,好大的,一个有小半斤吧。现在天天吃白面馍馍,再没觉着那样香了。这些话,路生一连说了好几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看看时间已是中午,路生好像没有留饭的意思,我示意马云是不是该走了。就在这时,进来了一位身着西装革履的小伙子,路生先对小伙子介绍了我:“这是我的老同学,你的娄爸爸。”当地方言把父亲叫“达”,而“爸爸”却是叔叔的意思。然后对我介绍小伙子:“这是我的后人,杨福来。”当地方言,“后人”就是儿子。路生的儿子杨福来,在握住我的手的同时对我说:“我住在次底下的路边上,不远。我达安排我把晌午饭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吃饭走。”原来,陆生早就安排了中午饭。
次上村子底下,沿着南腊公路南边,是一溜儿暂新的两层小楼房,青瓦红墙,格外醒目。陆生的儿子杨福来一家就住在当中。进了门,电视、冰箱等家电,一应俱全,都是新的,窗明几净,铺盖也都是新式的,与老同学的家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路生的老伴没来,路生和儿子陪着我们吃中午饭,菜品很丰富,其中就有山珍白蕨菜,有凉拌牛肉,红烧鹿肉,等等;我们四个男人,喝了三斤白酒,不知不觉得都已大醉。
路生因了酒醉的缘故,很兴奋,话说得愈发多了。但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已经说过多遍的那些话,我在你家里吃了五个白面馍馍,好大的,真香啊!路生的儿子,指着停靠在门前的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小轿车,对我说,这都是我达给我买的,他把养蜂挣下的钱都花给我了。大车我请了师傅拉货,小车子我个家(自己)开。马云就笑骂路生:你个老不死的,把个家整成叫花子,把后人整成少爷,你走在路上,鬼都不知道你是富汉!我也替路生抱打不平:你还是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些。路生嘿嘿地笑着说:我就是一个捣牛沟子(屁股)的农民,整成大爷(富人)的样子,我别扭得慌!
酒喝得多了,没法走了,就在路生的儿子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吃了早饭,路生提着两个五升的塑料桶,装满了土蜂蜜送给我和马云,让他的儿子开上小车,把我们送进城去。临别时,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反复叮咛:老同学,闲了就到我干(这里)浪(转悠)来,不要把老同学忘了。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矮矮的个子,一身黑色的旧棉袄,不由得眼睛就有些湿润了。我说,我一定还会来的,一定还要来看望你。
路生的儿子福来把我们送进县城之后,我和他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以便今后联系。不多久,福来就给我来电话说:我达过世了。我说前些天我见他还好好的,咋这么快就去了。福来告诉我,他父亲早就在县医院检查出来是膀胱癌晚期,一直瞒着,没告诉家里任何人。我听后唏嘘不已,便赶往宕昌,约了马云,匆匆去给我们的老同学路生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