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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山水】牛死牛活(散文)


作者:梅芯 秀才,2040.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77发表时间:2017-03-29 19:46:48


   夜半,我做梦,老母牛死了,天下起瓢泼大雨,厨屋在雨中倒塌一半,堂屋,里房,到处露雨,我穿着被雨淋湿的衣衫在昏暗中寻摸来水桶和盆盆罐罐摆在屋里接水,霎时,水滴敲打木桶、沙罐、瓦盆、洋瓷碗、搪瓷缸、和着父亲悲泣奏成难以言喻的交响。早晨,望着红彤彤的朝阳,院子里觅食的鸡,洋槐树枝桠子上的鸦鹊,父亲愁苦的脸,倒塌的厨房,老母牛的尸体,和爷爷找来的掌刀师傅都在我眼前,不得不相信昨夜的真实。
   掌刀师傅拿着亮得刺眼的小尖刀和大千刀把牛皮剥了,剖开牛肚子时,瞧着个已长成的小母牛犊。掌刀师傅把小母牛犊撂碎砖烂瓦渣堆上,长叹一口气,道:“这老母牛跟万福的大儿媳妇没啥区别,他儿媳妇在屋里生小孩儿,没钱请医生,又没找着接生婆,母子都憋死了。听说那个老接生婆因为给人家接生出了事故,人家告她,上头来人把她逮去判十年,十年呐!其实那个接生婆技术很不错,经常在十里八乡跑着给人家接生,你说她背时不?我估计要是有那个接生婆在,万福的大儿媳妇死不了。他儿媳妇的娘家人听说这事了,男女老少跑来一大群,不问青红皂白,霹雳哐当把他家砸了,连吃饭的碗都不剩一个。万福吓得趴地上给儿媳妇的娘家人磕头如捣蒜,一直说对不起亲家。他大儿想不开,挺三四天,水米不进,一心求死,笑人不?你说这人活一辈子得遇着多少沟沟坎坎?无能就得听天由命,死太容易了,就跟这牛样,它死了人吃肉,人死了埋地下,地下会爬的、会跑的都来吃,说难听话,咱这辈子跟牛没多大区别……”
   父亲跟爷爷好像没听着掌刀师傅说的话,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母牛犊的尸体。掌刀师傅吆喝道:“你们别站着,赶紧拿篓子来装牛肉哇!”父亲跟爷爷发癔症才醒来似的望着掌刀师傅。我跑进里房拿出来两个大麻杆篓子,爷爷伸手接过篓子叹息道:“买它的时候,咱在牛行里从早站到黑,一口水没喝,为的就是跟牛贩子讨价还价。瞧着天快黑透了,牛行傅说这母牛老了,绝对不会有将小牛犊的可能。那牛贩子才点头同意以三百六十多块钱把老母牛卖给咱。现在想想,那牛行傅可能是同情咱们,才坑骗那个牛贩子。估计这老母牛是有了小牛犊累坏的,你们使唤牛都不晓得当心着。唉!可怜,老牛老马尖刀下死,它死得好,死得好哇!少挨一刀,来世别再托生成牛,也别拖生成人,拖生成飞禽离人远远的。种田无牛商无本,没牛可不行,咋搞呢?唉……”他说着说着,嗓子变得沙哑,浑浊的泪在眼里打转圈。
   父亲接着掌刀师傅卸下来的大块牛肉,颤着声儿数落道:“没想到哇,它头儿还好好的,咋就死了呢?它拉犁拉耙除了走的慢些,其它都好。它晓得从哪儿下耙,还会留耙缝儿,到了地头上,我连个驭都不用说,它自觉地停下来了,这牛的一辈子是真可怜,跟人样……”
   我瞧着大块牛肉卸下来装满大麻杆篓子,连续打两个冷颤。爷爷要我帮着把装满牛肉的篓子抬到大门口,他在湾里转着圈儿吆喝道:“谁要牛肉?谁要牛肉?谁要牛肉?不论贵贱给钱就卖……”湾里好像空了一样,无人理会。我晓得爷爷说无论贵贱给钱就卖的意思是想卖了牛肉,得了钱再买活牛。他也不想想,不年不节谁都舍不得吃肉,更何况是比猪肉贵的牛肉呢?
   训词爷从茅缸出来系着裤腰带,呵呵笑道:“三儿,你家牛死了,这回可有肉吃了,香啊!”晓得他说的是笑话,没搭理他,蹲在篓子旁低头回想着老母牛生前偷吃庄稼我打它,它低着头,双眼微闭,像是以沉默抗议,又像是认错。我只要朝它命令道:“低头。”它就会乖乖地低头,我就会踩着它头。我道:“抬头。”它就会慢慢地抬起头来把我送到脊背上。父亲白天教学,犁田耙地多半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他为了省牛力,叫我陪着刨田角,打坷垃。亲眼目睹老母牛步履缓慢,吃力痛苦的模样。父亲每回使唤牛,只要把轭头套上牛脖颈,就会时不时地朝天甩空鞭子,不停地催道:“驾,驾,驾……”老母牛把脖颈儿伸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前行。有好几回,父亲卸了牛轭,我接过牛缰绳,瞧着老母牛眼里的泪水直淌,我朝掌心连续吐几口唾沫来轻轻地擦牛脖颈被轭头磨开的血红裂痕,那红红的血肉瞧着令人心痛。
   发爹使唤老母牛就不一样了,他喜欢在牛屁股后头扯长腔,很少说驾,牛屁股两边都是鞭痕。我晓得老母牛喜欢吃嫩嫩的青草,不喜欢吃干稻草。父亲叫我给它包稻草把子,稻草把子里裹几粒黄豆,它夜里还能吃小半框,白天只吃青草,我就得抓着它鼻圈头,把稻草把子朝它嘴里塞,它不吃,我就吵它打它。不然,父亲瞧它肚子瘪着,就会噘我打我……​​
   爷爷在湾里转了一圈子,喊了一圈子,垂头丧气坐在大门槛子上,擤把清鼻涕抹在破旧的小口鞋尖上,梦呓似的咕嘟道:“没人要,咱只有挑肖王街上卖,不论贵贱给钱咱就卖,卖一分钱是一分钱,不卖咋搞?眼瞅着就要农忙了,买耕牛要紧!”爷爷和父亲用架子车把牛肉拉肖王街上卖给牛肉贩子了。
   晌午,父亲和爷爷回来发现牛皮和牛角被人翻院墙进院子里偷跑了。父亲满脸愁苦,不停地唉声叹气,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爷爷道:“勤,想着上有老下有小,遇事可要把心放宽些。咱湾秀芝喂恁多鸡,一夜之间房子后头被小偷掏个大窟窿,把鸡偷得一只不剩,她在湾里转着圈子狠噘恁多天,有啥用?以我说偷跑了算咱背时,但凡日子可过谁愿意冒险来偷呢?千万别把身体搞垮了,老天爷不照应咱啥办法?咱只能苦扒苦挣。”
   “解放后,我跟你妈啥亏没吃过?眼睁睁地瞧着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被人家抢走,人家想着脚踢就着脚踢,想着手打就着手打,手打疼了,就着破鞋底子打,着棍打,我就想着你打头、打脸、打身上、都随便打,只要给我留一口气,非得熬个子孙满堂。我跟你妈说,人家买了二亩田地,也被划成地主了,跟咱遭受一样的罪。你要顶不了这个罪就得去死,死也是黑死白死,人家就是要你死,你死了正好。斗地主就是折磨人,杀人不要刀,想活就咬牙忍受着,瞧瞧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你妈说受不了,半夜悄悄地起来拿根麻绳子扔过梁上打成套,把头钻进去了。我想着五九年,眼睁睁地瞅老子饿死,小女子饿死,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都经过了,还有啥好怕的?我望着你妈脚下的大板凳,她自己把绳子扯下来不上吊了,唉……”他说着,在院子东南角架起大铁锅,烧起大火,要把牛骨头煮熟拆肉。
   我坐在堂屋门槛子上听着爷爷的话,想起童年时因为噘队长的女人,母亲把我嘴角撕冒血了。那是一个夏天的晌午头上,大黄狗倏然窜到大门口激烈地猛叫,是来客人了。这个客人大约四五十岁,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虽然颜色退得发白,肩膀打着一小块黑色补丁,但是很干净,嗅着他的味道和教书的黄训佑小爷是一模样,家里能来这样体面的客人,很稀奇。
   我两个姐姐瞧着来客了,都害羞得躲到堂屋去了。父亲很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对坐下来,敬上旱烟棒。母亲拿来洋火热情地给他点上,道:“您老人家大热天慌着来,我没啥好招待您的,去给您烧碗茶。”母亲叫我把碗里的红糖水端到客人面前时,父亲道:“三儿,这是大黄原的你训诚爷,快叫爷喝茶。”我瞧着他面目善良和蔼可亲,便道:“爷,喝茶。”他微笑着瞧我一眼,接过碗喝了一小口红糖水,就把碗放地上了,接着道:“你千万别把书本丢了,早晚会有不论成分论文化知识的那一天。一个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得到机会就会大有用处,咱们这地坡多远都找不着几个有文化知识的人,特别是数理化……”父亲望着训诚爷不语,一个劲地点头。
   队长的女人打我门口路过时,她望着训诚爷,快速摘掉头上的湿毛巾,跑我过道来了。我父母慌忙站起来给她让座,她却不搭理,眨巴着三角眼,吐沫星子四溅地对着训诚爷道:“咦哟来!我瞧着你不是庙上东沿儿大黄原的那个黄训诚吗?你咋上他屋来哟?我怕你是走错门认错人了吧?他可是大地主头子呀!赶紧走;赶紧走,我们湾的人都不摆鸡巴他这一家子人,那些年斗地主跑不了他这一家子,好几回都没把他斗垮……”
   训诚爷扭头瞧她一眼,啥也没说,低头长叹一口气之后,又抬手拍拍我父亲的肩膀。我父母在队长的女人面前把头一低再低,好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我不晓得啥是地主头子,晓得不是句好话,很难受,也很气愤,就是不敢吭气儿。队长的女人嚷嚷一会儿,又把湿手巾搭头上走了,她将才走到大门口东边的水沟旁,碰着出去打野的黄狗叼只发臭的死鸦雀回来了,它瞧着队长的女人丢下死鸦雀,追着她狂叫。队长的女人吓得跳过水沟,头上的破手巾也搞掉了。我捡起破手巾朝沟那边扔去,拍手叫道“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个王八婆……”母亲跑过来吆喝道:“死狗种别咬。”黄狗叼着死鸦雀顺着小过道径直朝屋后的竹园跑去。母亲逮着我脸和嘴唇狠狠地拧着、揪着、撕着,低声噘道:“小死鬼儿,嘴还嫌贱不?咱得罪不起人晓得不?还敢给我惹祸不?我问你嘴还嫌贱不?小死鬼儿长记性了不……”队长的女人瞧着我挨打,她笑着捡起破毛巾朝东走了。
   浓浓的牛肉香冲断我回忆,再也坐不住了,明晓得爷爷和父亲舍不得给我吃牛肉,还是馋得站起来望望,爷爷把那大锅烧得热气腾腾的,他还在烧,当我想着老母牛生前拉犁耙淌眼泪的样子,胃里的馋虫都消失了。父亲和爷爷用筷子把牛筋和一些零碎的牛肉都剔下来装进蛇皮袋子搞集上去卖了。剩下一大框子光净净的大骨头,父亲让我把骨头都到锅里添水再熬熬留着下面条,淋糊涂,不用着油就可香。我只好照做,大锅烧开了,那些光净净的白骨散发着肉香,锅里飘满油珠子。我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牛骨熬的清汤,可想哭,却没眼泪。​
   眼瞅着就要农忙了,父亲开始慌着卖家里储存的粮食,找人家借钱,准备筹钱再买一头牛。发爹常来院子站着嚷道:“牛是轮到你家死的,是你半更三夜使唤牛把它累死的,不管我啥事,眼下该整田下秧了,咋还不赶紧把牛买回来……”
   父亲借不到钱,急得坐在大过道门槛子上抱着头唉声叹气。爷爷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掏出旱烟棒点燃递给他,轻声道:“它要别死,把那个小母牛犊子将下来多好喔,这就是咱的命呐!还没解放的时候,比着人家那有钱的大户咱并不是多有钱,你爷还帮助过很多人,借出的账都没人还,现在更不敢找人家要,想要也没凭据了。俗话说富家能借金百两,贫穷难求米升合,这话千古不变,咱是借不着钱了。人要活着就得担责任,你说牛不买了,你不吃也得对公家尽一份责任,还有这些孩子,都是你的任务。人活着就得受罪,不想受罪,就得像这老母牛样……”他说着,猛地扭头,朝我厉声道:“你个小鬼女子是想死咋得?大人说句话,你站那儿巴眼儿望着,尖耳朵听着,你那眼里头咋就没活呢?捡粪去……”父亲猛然站起来用啄栗子狠狠地照我脑门敲打。
   为了筹钱买牛,我们饭菜里只有盐没有油,我说的菜就是自己腌萝卜疙瘩和咸豆瓣酱,咸的齁心。伙食虽不好,但不至于像儿时那样饿肚子了。​
   晓得牛跟人一样饱受辛劳,却不晓得牛跟人一样会病、会老、还会怀着小牛犊死。对于老母牛的死,悲痛并没在我心里滞留多久,我以为可以去上学,再也不用放牛了。没想到老母牛的死似寒凝大地,萧瑟之时,把我带进了更深的黑暗。​​​​
   我们都吃罢晌饭了,父亲和发爹从淮北陡沟牵回来一头体格强壮的大黑牛,我瞧它一眼,给它取名黑老健。奶奶站在大门口瞧着了,杵着拐棍慌忙走来瞅着黑老健流露出微笑。发爹望着我父亲,道:“咱跟先前一样三家轮流放养,从你这儿开始,还叫三儿放牛,环儿上学哈。”他说着,把黑老健拴在我家门口的大椿树上,走了。我用白眼狠狠地瞅着他背影,直到他走进家门。
   黑老健的皮毛油光发亮,浑身洋溢青春朝气,我最喜欢黑老健的大眼晴,长而浓密的睫毛忽忽闪闪,认为它眼睛是世间最美的眼睛,对它是一见钟情。我拿着槐树叶轻轻地走近它,它瞟我一眼,快速低下头,很腼腆的模样。我用树叶拨拉它鼻孔,它不抬头,微闭双眼,尾巴左右来回地甩动,好像对我不屑一顾,又像有点巴儿厌烦。
   瞅着它,想着它的到来意味着父亲不用发愁了,我却又将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数学老师用小竹棍敲我头时说的,很经典。我对黑老健的到来说不出是欢喜还是该难过。我慢慢地靠着它,从背部抚摸到它头上的小短角,搂着它粗脖颈儿,把脸和它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发爹吃罢饭,兴冲冲地抗着犁铧牵着黑老健下地试牛。晚上,发爹回来站在六奶大门口夸赞道:“黑老健腿脚麻溜,活头很好,六百多块钱买的,就是特贵了,不过,它拉起犁真是顶呱呱!”六爷道:“你这回可算搞住事了。”乃宝爹走过来笑道:“我瞧着牛牙口怪嫩,拉犁拉耙正兴……”
   黑老健和老水牛的不同之处是脊背不让骑,不吃水草,不卧水,也不愿意下水田,最惧怕深水,湾里放牛孩们都嘲笑黑老健是个旱鸭子,我牵着黑老健在田埂上站的腿疼,也不敢朝它脊背上爬,怕它用蹄子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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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牛死牛活》动物也有感情,也有交流倾述,只是它们的话我们听不懂而已。耕牛是农村生活的支柱,它们为每家每户播种着希望,当人们生活清贫艰难的时候,它们更加的清贫艰难。它们拖着沉重的犁铧,满载着人们的期盼,步履蹒跚地前行,它们任劳任怨,但也有尊严和骨气。对于对它们凶狠的人,它们也凶狠,对它们友善的人,它们也友善。它们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生活所迫,也让它们遭受着苦难。牛的死与生,也影响着人的生与死,其实人与自然,人与耕牛和其它动物之间一直是相依为命。人并不比它们高贵,它们也并不比人低贱,只有相互尊重,给对方以呵护关爱,才能和谐相处,互利共赢。老母牛的死,黑老健的离去,读来让人心情沉重,它们像困难时期的烙印,连同那时的人和事,一起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心中,它们是我们生活的参与者,见证者,似乎一直静静地站在大堰边,默默地望着我们。推荐共赏,多谢赐稿山水,期盼更多精彩。【山水神韵编辑:三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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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三人        2017-03-29 19:48:46
  拜读了,问好梅芯友,祝在山水创作愉快,收获多多。
我在路上走着,有时会歇歇,但从未放弃。
回复1 楼        文友:梅芯        2017-03-30 09:35:02
  只要文章投进江山 不管是戴小蓝帽 还是戴小红帽 读着编辑按语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梅芯给三人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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