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骨灰
值得一提的是,Y在郊区的殡仪馆掌管着市内最大的焚尸炉。大多数人——包括血缘至亲——都对Y避之不及,讳莫如深。如有人问起Y的工作来,他也难免支支吾吾,忐忑不安,好似如临大敌。但在Y的内心深处,依然近乎执着地觉得这是一份神圣而光荣的工作,只是不被社会认可罢了。
姑且将其归罪于顽固的封建迷信吧,好像对“人”这一在进化过程虚化的实物之最终归宿有些不敬,倘使让他本人相信人死后无非是一堆丑陋的灰的话,那也恰恰证明了Y和那些人乃一路货色,尽是些粗俗肤浅的未开化产物;反之若深信不疑的话,那Y的人生就和推进焚尸炉的尸体一般,成了人人都必将成为的悲苦角色了。
即便如此,Y还是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这天,同事W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低声耳语道:“喂,可知道‘大盒子’里的骨灰丢了的事吗?”
Y吃了一惊,问道:“谁会做这无聊把戏?拿来那些多余的骨灰做什么用?”言毕,他把拉炉子把手用的厚实手套取了下来,给W递上一根烟。Y总是对诸如此类的事情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客观来看,不如说是窥探欲更为贴切。
W说道:“是今天早上。”他指了指门外合欢树旁的小卡车:“来人收的时候才发现不见了,连灰带‘大盒子’都不见了。咱们昨天烧了几个?”
“十七具吧。”Y依然觉得对尸体用“个”这一量词略有不敬。
“唔,那是不少了。”W显然有些心不在焉,Y却能洞察秋毫,但Y往往不当面拆穿,反而是鼓励他,这倒让一切都显得体贴和感动起来。
W继续说道:“要真的拿那些骨灰有用的话,何必费事来偷?直接给馆长交代一下,花低价买了就是了,他们还嫌大费周章每天来用卡车拉麻烦呐。”
Y倒不这样认为,他说:“或许是种情怀?不晓得,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但是警察嘛,也那样。一来觉得咱们这儿晦气,二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定损嘛也显得勉强,骨灰怎么定损?所以也就随便做下笔录,草草了事啦。噢,这就去,别急别急,马上烧了。”走廊那边传来同事传唤的声音,W拍了拍Y的肩膀,便小跑过去了。
Y瞬间陷入沉思,刹那间对于人类所固有的原罪和孽障深信不疑,所以才落到了如此不堪的人间。但即便如此,Y还是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Y能形象生动地想象到尸体烧成灰烬的全部过程,从尸体进入焚尸炉内刹那间的静寂——那一刻炉内是至高纯洁的,比世上任何地方都纯洁——再到头颅和肚皮的皮肤被烧毁,身上的脂肪化为油不断地往外冒。肌肉烧完后,便剩下骨架,这时刻连神灵也心甘情愿了。
Y只能尽量地对有限的人生保持无限的憧憬,这样他才可以臆想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来。比如尽量不去想象盗窃骨灰的是什么人,又比如自己是幸福的诸如此类的事。他有时会盯着尸体仔细思索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脸上永远是一副缅怀的神情。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位不称职的老公和父亲,他的心细如发让所有人啧啧称道,无非是来源于每次抚摸孩子时或亲吻妻子时,他总要把自己洗的脱皮这件小事。
妻子和孩子也识趣地对他的工作闭口不谈,这种出于保护性的遗忘让Y大大感动。夜晚和妻子做爱时,他触碰的是滚烫的肉体,是妻子的一切,而非冰冷的尸体。每次做完,妻子总会在他耳边呢喃几句:Y,我是多么爱你,爱到连自己都迷失了。迷失?Y能体会到妻子对自己的眷恋,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Y全力以赴去信任的,那就唯有妻子的爱了。
在妻子面前,自己只不过是具温暖的尸体罢了,妻子才是站着睥睨着自己的神。而神灵竟然迷失了自己,这让Y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晚,Y和妻子都大汗淋漓。Y说道:“没吵到孩子吧?”妻子并没回应,而是转过身去让他从她的背后抱着她。Y的手臂穿过妻的腋下,焚烧尸体的大手若无其事地摩挲着、揉捏着她温热的乳房,在近乎完美的病态的眷恋中,他几乎想要借此机会沉沉睡去,但总是不能如愿以偿。或许在平行的另一面,那乳房便是炉火,自己反而是一具甘之如饴温暖的尸体罢?Y不敢多想,因为这是在亵渎神灵,这是多么赤裸裸的虔诚啊!
妻子始终没有回应,Y便带着呓语和幻梦渐渐睡去,他不敢确定妻子是否入睡,事实上他甚至不敢确定搂着的是不是人。
翌日,Y怀着希冀去上班,这份来之不易的希冀灵感便来源于W所说的“骨灰盗窃案件”。Y对于此事件的关注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想必是因为乏味枯燥而导致的,这不怪他。
但当Y抛弃妻子精心烹制的早餐,不顾一切地来到殡仪馆门前,并发现殡仪馆大门紧闭时,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怪他,他才是罪魁祸首。以往的这个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排起了长龙,但此时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喂……不上班了吗?”
“今天……难道,难道这个城市没有死去的前辈们吗?!为什么你们的大门紧闭?为什么不让我工作?骨灰到底是谁偷的?”
“我发誓,你们告诉我,我就走……”
“我不再歇斯底里地宣传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人生了!我将永远不会质疑自己的工作和信仰,这是我的底线!但就这种情况,我希望你们打开大门!天啊——殡仪馆的大门朝我紧闭!”
Y就跪在殡仪馆的大门前,抬起头向阴沉的天空哀嚎着,他瞧见天空被一大块灰暗沉闷的云彩遮住了,这预兆可能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他都要形影单只,茕茕孑立了。
当夜,Y把今天的事情向妻子娓娓道来,妻子反而变相地在袒护这个世界以及荒诞乏味、莫名其妙地人生了。Y甚至不敢确定妻子是在何时与自己的入世观念相悖的,但Y心中还是被狠狠拧了一下,羞愤的程度甚至比妻子和别的男人睡觉还要强烈。
“喂喂喂,听着,我的爱人,我们是相濡以沫的,不是吗?这时候我们要站在统一的战线,你说呢?我已经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了,鬼鬼祟祟的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人生,而不是我,不要搞错了!我所关心的骨灰失窃并非恶作剧,那是殡仪馆意味深长的把戏,是为了驱逐我才这么干的。他们这么干不是因为我太出色,也不是因为我太差劲。”
“是,是因为您是一杯白开水,而他们是形形色色的茶水或饮料吧?但是这并不是你排斥这个世界的理由!甚至根本就没有骨灰失窃这回事儿,那是W编造出来的!你向其他同事求证过吗?”
Y抽了妻子一巴掌,又锤了自己一拳,继而跪下,低声呜咽。妻子也未责怪他,反而搂着Y轻抚着他,这一看就是残酷神灵无暇管束时偷摸跑出来的一丁点儿幸福时光,而Y有双窥视神灵的眼,是以总能抓住神灵开小差的时刻。这也是他幸福的必然因素。
现在,他俩紧紧相拥,早已忘掉了方才的争吵,口出恶言的嘴同时堵上了对方的嘴。这一刻,残酷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Y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街道上传来狗吠声和咒骂声,若仔细听还会有沉闷的喘息声以及奔跑的脚步声。Y如约醒来了,看了看表,已过了凌晨一点。身边的妻子面带笑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沉沉睡着,鼻腔中发出匀称的呼吸。
“看来邻居们都睡得很死。”Y决定出去看一下,听起来像是打架斗殴,若有必要,他会选择报警。他披着自己的毛呢外套,穿着运动裤和拖鞋便出门。临出门前他不忘回头看看自家的防盗门,就像是诀别一样恋恋不舍。
风冷飕飕地,吹进Y的袖口和领口,将邻居家的胡桃树吹得沙沙作响,夜幕上的黑云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连远处的霓虹都明显暗淡了,归于死寂。
Y很困惑,他不明白为何他要出来,因为大街上空空如也,没有争吵,没有打斗,他忽然愤怒地想到自己决计又被神灵欺骗了,所以他要竭尽全力哪怕丢掉性命也要回家。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耳边如同惊雷般响起了陌生男人的粗狂笑声,那笑声发出的嗓音是烟酒侵蚀下的独特产物,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吟唱着嘲讽的诗,如同鄙夷众生般地封锁了所有通向家门的路,风停息后却又有女人欢愉奉承的呻吟。那是妻的呻吟。
Y就这样打开房门,瞧见身材魁梧的男人压在妻子身上,如同打桩机一般不知疲累。端庄贤淑的妻子吐息着热气,胯下不断地迎合着,妻子瞥见了Y,但她无动于衷,甚至于蔑视他。男人也察觉到了,随即停下动作,对着Y发笑。
Y始终是幸福的。
“Y,我一直深爱着你,但也如同我深爱这个世界一样。我们都是深陷泥沼的哺乳动物,谁又能拉我一把呢?你需知晓,今晚我给你的教训会让你永生难忘,因为鸠占鹊巢可能就发生在一瞬间,今晚不是这个男人,那明晚还会是其他男人。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似亲密不见,滴水不漏,但却舒散地像那凋零的碎叶般。到了这步田地,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男人,而你,去当一只鸟吧。”
Y飞奔出家门,月至中天,银光满泻,他不停地朝着黑暗奔跑着,直到大汗淋漓,如释重负。这时,夜幕中纷纷扬扬下起一种粉末来,像是藕粉,又像是砂砾,但Y惊觉这竟是骨灰,他感到既亲切又惊奇。骨灰匀速缓慢地飘零在入秋的午夜,像雪一样铺满了整条街道,刹那间恍若迷幻的浪漫美梦。
“原来世界便是一尊巨大的骨灰盒啊。”
Y在此刻明白,原来他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