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沿着湖光山色的月亮湾往上走，迈过一座花草茂密的小山，甩开步子急走几脚路，就到了常年青色郁郁的肖桥村。肖桥村有着疏疏落落的几十户人家，鸡犬相闻，瓦屋茅舍相间，乐呵呵的肖老爹就住在一所明三暗五的红瓦屋里，肖老爹的堂客肖婆婆嗔怒时嘴里嚷嚷着的“苕货”、“贱三爷”；而惹急了糊的肖老爹则嘻嘻哈哈回敬一句“扫把星”，拉近距离，削平内心中的凹凸曼。这不，肖老爹镗黄的声音又开始发飙了:
　　 “扫把星，任么事都要你同意，哪家的规矩……”
　　
　　 一
　　
　　 肖婆婆眉头微蹙，两条瘦腿卡住米袋子，絮絮叨叨地道:“凭啥又要给荣家半袋米、三十个鸡蛋？”
　　 磕了磕旱烟枪，吐了一口浑浊的烟气，弃了米袋子，坐回沙发的肖老爹歪着头看向自己的堂客:“按惯例！”
　　 “按惯例？！”肖婆婆爬上床铺，掀翻一床盖被，嘴里嘟囔着，“上个月给过了，你还要咋的？”
　　 “荣家妹子命苦哇，腐腿，一只断手，伢五年前不知去向，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知故问！”平时总是乐呵呵的肖老爹，此刻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堂客面前失了颜色。
　　 “她有低保，你比谁都清楚，就你想逞个能、充个人。苕货、贱三爷，撒泡尿作镜子照照，看看你咯苕样！村里几十户，冇得那一户有你苕，呷了六十年的盐，越活越转去，你当你以为还是原先那个时代，做好事，现在都只顾自己只为钱，你不晓得，你白活了六十岁！”肖婆婆住了手，嘴却并不停歇。
　　 “荣家妹子是有低保，大伙儿都晓得，可那几张钱干啥用？买几斤儿米、打几斤儿油就冇得了。一个残疾老婆子，日日要抓药呷，几难噢！”肖老爹说着话的眼睛顿时黯然。
　　 肖婆婆铺好自己的床铺，顺手将肖老爹的盖被朝沙发上甩了过去，似是喃喃自语:“自家屋里都不顾，却顾别个屋里，呷多了冇得事做，去困去死去，今夜莫挨我困！”
　　 肖老爹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一把接过盖被，无可奈何地笑嘻嘻，“都老夫老妻了，还腻腻歪歪……”
　　 “叫你长点心，莫抱着老黄历，现在是好心得不到好报，叫你学点乖，莫越活越苕，苕得连阎王爷都不收你，有么意思？！”
　　 “嘿嘿，你收我，嘻嘻，娘子……”盖被抱在怀里的肖老爹，嘻嘻笑说道，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在做作的搞笑声中一戳一戳的。
　　 “一副苕样，谁收你？！困去，苕货，贱三爷，当年若不是看你能挣几个工分，我正眼都瞧不上你一眼，腻歪啥？嘚瑟啥？你祖坟冒了青烟，是你家老爷前世里烧了高香……”
　　 未等肖婆婆话说完，肖老爹仰着脖子大笑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的确烧了高香，不然，”肖老爹嘴角一歪，道:“不然就冇得咱们的源源了。哦嚯嚯，哦嚯嚯……”
　　 “源源是我生的，你死了那条心，冇你苕！”肖婆婆见肖老爹提到儿子肖源源，脸上顿时容光焕发，那一番期许与骄傲，就大写在脸上。
　　 “娘子，当年我是怎么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双双把家还’来着？”肖老爹就为他的眉飞色舞埋下了楔子。
　　 提到《天仙配》，明知肖老爹挖了一个大坑，可肖婆婆抑制不了自己年轻时的风光喜悦，白了一眼肖老爹，拿捏着嗓门唱道: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不夜天……”
　　 “想我们恩恩爱爱三十年，凡事都是有商有量的，你今天咋的了？”肖老爹为达目的，趁热打铁，忙着转移话题。
　　 “死了那个心吧，荣家你是不能再去的了，我们肖家也已经做得够可得的了！”肖婆婆头脑清醒着哩。
　　 动手铺自己的被子，肖老爹依旧不死心:“娘子，人还是要多积德行善的好……”
　　 “莫过火！”肖婆婆裹紧秋被，头朝里，瓮声瓮气地说道，“荣家就是个无底洞，月月给米给油给鸡蛋，那还了得？！有多的米、油、鸡蛋，不晓得留着卖钱，补贴补贴媳妇子，生个胖大伢崽！”
　　 肖老爹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也变了，我们谈不拢了，头发长……”
　　 “谈不拢？滚得远远的，碍眼……”肖婆婆嘀咕道。
　　 “真不给？”肖老爹临睡前，内心挣扎着，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给？我死给你看，你咯贱三爷……”肖婆婆嚷嚷着，拉熄了电灯。
　　 肖老爹长叹了一口气，和衣倒在被子上。
　　
　　 二
　　
　　 第二天早上却有个喜讯，乐得肖婆婆咧嘴直乐。为嘛呢？原来昨天晚上到凌晨，肖家喂养的狗子——花花——生了一窝毛茸茸的小崽崽，狗窝里热闹着呢！
　　 这下，肖婆婆可有得忙了。肖婆婆特地重新铺垫了一个比较大的软绵绵的厚实的窝，让花花和它的狗崽崽尽量住得舒服。
　　 肖婆婆一边忙着扩建狗窝，一边扯着嗓子朝里屋叫道:“苕货，贱三爷，熬点肉骨头汤，给花花发奶。你莫懒……”
　　 “扫把星，叫什么叫，在煨汤呢……”肖老爹屋里应道。
　　 肖桥村今天的天气天色尚可，一扫昨日的沉闷。肖婆婆站在自家的院落，瞧了瞧天光日色，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巧怪，昨日还阴沉沉的，今日咯就放晴了，嗯，咱家花花是福狗，嘻嘻，莫真咯给咱肖家带来了好运道……”
　　 “娘子，你嘀咕咯啥……”端着一碗肉骨头汤的肖老爹走了出来，去到狗窝边，将肉骨头汤倒在小瓦盆里，将米饭拌匀净。肖老爹瞧了一眼自己的堂客，嘻嘻笑道:“花花也坐月子？”
　　 肖婆婆的目光暂时放过花花和它的狗崽崽，尖起手指头，戳着肖老爹的脑门，牙咬咬地道:“就你会说话，你咯苕老头。汤饭拌好了，该干嘛就去干嘛！”
　　 将盛着汤饭的小瓦盆放在花花的鼻子前，肖老爹尖着嗓门道:“花花，呷吧，呷吧，香着呢，你是咱肖家的幸运星，非扫把星是也……”
　　 没等想搞笑的想调济气氛的肖老爹乐呵乐呵毕，就被肖婆婆一把揪住了耳朵，并把他挤到了狗窝的另一端:“少来！去，讨嘴快活的苕，傻傻不分的苕货，莫叫我咒你好咯，去去去，那里好玩去那里，这里真冇你的事！”
　　 见肖婆婆眉头其实舒展，肖老爹趁热打铁，嘻嘻哈哈地笑说道:“娘子，今日咯你这般高兴，看来咱家要大发了。”
　　 “你冇听说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么，这有啥子大惊小怪的。”肖婆婆手里的筷子继续拌着汤饭，嘴里“唔唔唔”地唤着花花，边对肖老爹说道:“看你咯讨好的怪模样，咱心里就来气。去去去，那里凉快你就上那去，我绝不阻拦！”
　　 肖老爹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嬉皮笑脸道:“源源他娘，咱就把那半袋米和三十个鸡蛋给送过去得了！”
　　 肖婆婆的脸一黑，手里的筷子甩了出去，气恼得不行:“苕货，你可以做任何可以做的事，但绝不允许你送米给荣家！”
　　 “到底为嘛呀？”肖老爹有点急了。
　　 肖婆婆气冲霄云，恨恨地道:“那年就是她贴我的大字报，害得我都入不了团。我曾不计较，你前次送米送鸡蛋，我都准了。可……”
　　 “人家也是被逼的。更何况在那次大运动中，荣家妹子断手断脚的，也怪可怜的……”
　　 “活该！”肖婆婆打断肖老爹的话，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机未到。她害了我，乐得个残疾下场，活该！”
　　 “娘子，我不和你争是非对错曲直，只说破一点:既然你懂善恶之报，为嘛不言行一致？干嘛非要耿耿于怀？相信善恶有报，可你恶念萦心而不察，为嘛？”肖老爹的几根山羊胡须好看的又一戳一戳的。
　　 “对她嘛，再一不再二，行一次善就足够了！再有么好吃的，我将它喂狗！”肖婆婆的陈年谷子烂芝麻还充塞于心。
　　 肖老爹两手一摊，道:“源源他娘，你心愈来愈狭隘，要不得！”
　　 “哟嚯，你反了天不是？！苕货，去去去，莫碍我的事，再说了，花花和它的狗崽崽都比她金贵，你要向着她，你就滚你的……”肖婆婆摸摸花花的毛茸茸的头，抑压着嚷嚷。
　　 肖老爹很有些不悦，也许平时惯坏了肖婆婆，此刻他显得无可奈何。
　　 高兴的时刻还是没有良好的效果，肖老爹见一时间说服不了似是铁石心肠的肖婆婆，叹口气，别上旱烟枪，两腿有些沉重的却带着受虐似的步子，踢踏着旋转着出了院落。
　　 “这蛮不讲理的扫把星……”肖老爹吐吐淤气。
　　
　　 三
　　
　　 上哪呢？总有个地方可去吧？肖老爹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堂客，就变得六神无主。有肖婆婆在身边，肖老爹从未犯过迷糊，肖婆婆指东，肖老爹不敢往西。肖婆婆的指派总是及时总是对的，从未有过什么差错。肖老爹活在肖婆婆的裙摆下，总是那么的安逸，不过……
　　 肖老爹搔搔华发，眨巴着眼睛，果断地挥挥手:不过，绝对要改变！
　　 去哪呢？
　　 仿佛到了十字路口，肖老爹人生暮年的一道十字路口。肖老爹看了看四周，仿佛一切都是新的美的善的，眼前的世界使得他的眼前一亮。天气，感觉爽朗，时不时弹动肖老爹的心扉。然而，肖老爹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丝儿忐忐忑忑，脸上时而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又时而泛起一丝忧愁。乐天派的嘴角掩盖在了一堆皱褶里，好不尴尬。
　　 “唉，这个扫把星，害人……”肖老爹花甲之年不由自主的毒舌了一回。
　　 背着手，肖老爹磨磨蹭蹭地朝右拐，跨一座石拱桥，哟嚯，肖老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镇上。有多久没有来镇里了？肖老爹搞笑似的扳扳手指头，数着数字，且心里头嘀咕道，七七四十九，哦，不，是九九八十一，噢，哟哟哟，真久噢，约摸有八十几天冇到镇里来了。啧啧啧，一日千里，变化真大，咯娘的，死婆子咯扫把星，不晓得天天忙么事，连镇上也不来逛逛了，么用噢……
　　 肖老爹东瞄瞄西瞧瞧，进了超市又出来，逛了手机店问手机价格，嘴里啧啧有声，思忖道，一部手机就要庄户人家一年的粮食，价格上了天了，源源和荣家妹子的伢崽荣新宇恐怕得卖肾才能买一部手机噢，那不是乡下人玩的！肖老爹要把这上午的时光设法消磨掉，好希望能觅得好笑的事儿，拿回去向“扫把星”好好吹吹，让她也后悔一回，也算自个儿没白逛一回大街。
　　 肖老爹逛来逛去，还真逛到了一家安逸之所在，彩票店。一问，肖老爹知道了彩票店老板的彩经:11选5，两元一注，中了就可以得到五百四十元的奖金。肖老爹就笑了，心想，这花样还真不难。摸摸荷包，并不缺乏那么一抹温暖，掏来掏去，肖老爹总算是喜出望外，看，两元钱，真的有两元钱。豪兴顿生的肖老爹为身上仅有的两元钱鼓舞着，想想自己的堂客早晨说过的好事成双，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叫道:“老板，来一注，就是它了:2、4、6、8、10！”付了捏在手里冒汗的两元钱，换回了一注事关重大的彩票，肖老爹喜悦中存有一线忧虑，万一出的是全单呢？肖老爹的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十分钟过后，终于开奖了。彩票店的老板瞪大一双眼，狐疑且感慨地大声道:“肖老爹，你踩了狗屎运了，恭喜你中了大奖！”肖老爹真有喜出望外之万千感慨，从彩票店老板手里拽过五百四十元钱，捏捏，感觉厚实的存在，那般真切。忙抽出四十元钱，塞在彩票店老板的怀里，大声嚷嚷:“送你买酒喝、买烟抽……”
　　 肖老爹手里攒着五张红票票，一迈腿，跨出了彩票店，无限喜悦地高叫道:
　　 “有钱罗，荣家妹子你再不会忍饥挨饿了……”
　　 “疯了……”彩票店老板讥讽道:“真他娘的活脱脱一个范进中举……”
　　 可惜肖老爹飞远了，像一阵疾风，听不见彩票店老板的叽哩哇啦。
　　 离开了彩票店，肖老爹还一路唱道:“花花，可爱的花花，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道……”
　　
　　 四
　　
　　 肖老爹不能停留在嘴上的是，他的积善成德。的确，只有行才能实践言。五百元钱，花花的还在，可以给荣家妹子买两百斤粮食了。嗯，不过，还是先买个五十斤吧，剩下的钱抓药抓药……肖老爹心里计划着，脸上的得色一片片红晕舒展。
　　 肩上扛着五十斤米，肖老爹紧走慢走的来到了荣家茅舍。
　　 荣家的门虚掩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咦，莫非荣家妹子的儿子荣新宇回来了？肖老爹有些狐疑地走进了荣家茅舍。不容易，肖老爹每次跨进荣家的茅舍，都要自觉的感慨一番。今天饷午，搔搔华发的肖老爹不禁再次感叹。
　　 抬望眼，肖老爹的眼睛可不花，他惊讶地认出了荣家茅舍说话的那个人，正是阻止自己来荣家的肖婆婆，他的相伴三十年的堂客。
　　 “源源他娘，你怎么来了？”
　　 “苕货，只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肖婆婆语气好嘚瑟。
　　 “你来干嘛？到底想干嘛？是不是想为难荣家妹子？”肖老爹开了连珠炮。
　　 “鬼耶，你胡侃！”肖婆婆急忙把肖老爹拉出了茅舍，立在门外，肖婆婆附在肖老爹的耳边说:“苕货，你前脚刚走，我一阵晕眩，睡了过去。你说怪不怪……”
　　 “你说啊，急死人了，怪不怪都是由你在胡侃！”肖老爹急得要跺脚。
　　 肖婆婆先不先抛了个生疏已久的媚眼，笑道:“源源他爹，知道不，菩萨入我梦了……”
　　 蹙着眉头的肖老爹闻说，眉头略略舒展，说道:“是观世音菩萨入梦？”
　　 “嗯罗！”肖婆婆脸上的笑意渐浓。
　　 “观世音菩萨真的入梦？怎么说？”肖老爹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