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终于作出决定，亲自送六岁的孙子到峡谷外一间老牌小学念书。黎明已经到来，爷孙俩便离开家门匆匆赶路。他让小孙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庄严而神圣地穿行在峪谷中，他突然打住脚，朝着远方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声音是那么雄浑有力，动听悦耳，在峡谷里久久地回响，在杨果幼小的心灵里久久回响。
　　 蓦地，天际闪射出万道霞光，大山托起了一轮初升的太阳。爷爷异常激动和振奋，指着那团升腾的火球告诉小孙子，太阳出世了！杨果凝视着远方，心想，爷爷是大山，杨果是太阳。
　　 走了很久很久，仍没有走出山峪谷。
　　 哥，你在沉思什么呢？杨梅委实憋得慌，和这号闷葫芦一道穿越这深深的峡谷，简直是活受罪。她一路歌声，一路笑声，顽皮的打着口哨，蹦蹦跳跳。就像眼前飞着一只快活的小鸟。
　　 杨果看见若干年后，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家门前那棵古老的枫树忽然着了火。火势猛，熊熊地燃烧着。他急了，忙提着一桶水奔过去，欲将火扑灭。爷爷和母亲拦住他，坚持要他立即背起行囊独自远行。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到遥远而陌生的北方去。临行时，他真想扑通一声向爷爷和母亲跪下去，向他们庄严告别，但他没有，因为他还会回来的。
　　 阳光依然很亮丽，跌落在峡谷中，摔成了碎片，褐黄色的，暗红色的，银灰色的，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挑在草蓬上，晾在石头上，一阵风吹过来，翻飞在杨果的身上。他不敢回眸，身后远处，爷爷和母亲正注视着他。那棵枫树上闪烁的火光和夕阳的余辉，从爷爷和母亲的背后投射过来，把他们雕刻成凝重而肃穆的石像。他十分欣赏强烈的逆光效果。那么，把它珍藏在心灵深处吧！
　　 这是一条很少有人穿越的峡谷。险、峻、偏远、阴森。也许这一切都并不那么重要。当然了，杨果家世世代代都一直住在峡谷深处。他们为什么不离开这荒野的山沟，到一方肥美的土地上去生存繁衍呢？也许当初因为被流放，因为避难，因为逃荒，抑或是隐居，抑或是怀着某种神密的期待。总之，没有家谱，没有墓碑，没有歌谣，没有传说，无史可考。杨果踽踽而行，缓缓地挪动着脚步，踏着那长满苔藓的石阶，一级一级，如掀动一页页沉重的历史，上面没有字迹，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泪痕的汗斑。
　　 爷爷，你说，这是因为什么呢？杨梅顽皮地依偎在老人家膝前，欲穷其究竟。
　　 爷爷没有吱声，只是古怪地一笑，他能清楚地记得自家的祖坟，每年清明节上坟扫祭，他只带杨果去，从不带杨梅。她不依，爷爷诓她，女孩儿家，去做啥呢？他告诉杨果，他是他们家的香火。杨果在妹妹面前十分骄傲。
　　 没有煤油灯，更没有电灯，一家子一年四季都凭借松明子的光。爷爷说，这么远，拉不来电线。他又说把买煤油的钱攒起来，将来可以派上大用场。暗淡摇曳的光影中，爷爷一直在精心地擦拭着他那杆老枪。如今森林没有了，飞禽走兽早已绝迹了，这支老枪，也许不再有什么价值了。杨果想。
　　 松明子摇摇曳曳地快熄灭了，母亲又重新点燃三四支。
　　 杨梅的笔尖在刷刷地跳动，她解题像秋风扫落叶。搁下笔，冲着哥哥得意地一笑，朝着爷爷眨巴着大眼睛。爷爷，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鸡不叫狗不咬的鬼旮旯里，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我们家男人呢？比方说，将来哥哥去哪里讨老婆？
　　 杨果正在杨梅对面专心功课，最讨厌她像只闹山麻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他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她一下，杨梅“哎哟”一声怪叫，也在桌子下使劲报复了他两脚。
　　 母亲瞪了女儿一眼，望着爷爷嗔怪道，爹，瞧您老人家把杨梅娇惯的。
　　 见爷爷不置可否地一笑，又不得不指责女儿，瞧你那德性，专心功课。
　　 其实爷爷和母亲都娇惯杨梅，即使她做错了事，也只是轻描淡写说她一两句而已。
　　 母亲在光影中缝补衣服。父亲呢，他不是在黑角落里吸旱烟，便是暗旮旯里打呼噜，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无动于衷，好像他自己是多余的。
　　 爷爷一脸慈祥，笑眯眯的眼缝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自豪。他觉得先前应该给孙儿孙女取名金龙和玉凤，但名字取大了容易遭折，也罢。爷爷的胳腮胡很浓、很粗、很长，已经花白了，但很美。杨梅不时冲着爷爷扮鬼脸，她希望从爷爷的笑声中听出一则优美的故事来。
　　 优美的故事藏在爷爷的心里。隆冬的寒风在峡谷里呼呼地叫着，欲把半山腰的茅草屋掀翻刮走。这时，爷爷的爷爷看见壮实的孙子顶着风雪从山上扛着一只雄獐掀门进来，高兴而郑重地对孙子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成家立业了，这支枪就传给你了。爷爷扑通一声跪下，从他爷爷手里接过了那支猎枪。第二天，他背起那支猎枪又独自一人大步走进风雪中。
　　 爷爷的奶奶见孙子出门好几天未归来，忐忑不安，不时抱怨男人，孙子还未回来，你咋一点不着急呢？爷爷的爷爷十分自信地嘿嘿一笑，他已经是一条汉子了。
　　 鸡叫三声，老俩口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喘气声和隐隐地抽泣声，慌忙点起松明子开门，一怔，只见孙子背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进来，那姑娘已哭成了泪人儿，爷爷的奶奶见状，眼睛顿时潮湿了，罪过哟！造孽！
　　 孙子得意洋洋地说，我几天时间转了九九八十一个村，百里挑一抢来了个媳妇。他冲着那姑娘呵呵一笑，大大咧咧地说，你哭甚呢？别的姑娘想嫁给我，她还没那个缘份哩！
　　 爷爷的爷爷瞟了一下那姑娘，好一双三寸金莲！他赞许的目光冲着孙子点了一下头。可是爷爷的奶奶呢，却跑在佛像前默默地为那姑娘祈祷着，也为孙子赎罪。
　　 奶奶从此依了爷爷，从此再也没有到峡谷外去一次。爷爷从不要她作伴，她又不敢独自闯出去，也没想过。她每天总是迈着一双小脚，忙这忙那，末了便跟着她奶奶跪在佛像前，默默地念经。一晃几十年，如今爷爷尚健壮，而奶奶早已作了古人了。
　　 转眼又是冬天。严寒和饥饿在大地上横冲直撞，似乎要把人们逼向绝境。奶奶把一束带凌冰的柴禾架在火塘里，顿时屋里弥漫着潮湿的烟雾，呛得她不断地咳嗽起来，她感到自己似乎已经不行了，但还听不见爷爷回来的脚步声。她几次让儿子到山垭口去接他，却不见爷爷的身影。儿子怪声怪调地哼起了一支古老的童谣：“路死路埋，沟死沟埋，豺狼叼去埋口肉棺材。”奶奶听罢，责备不懂事的儿子，你咋唱这种歌子呢？她感到这是一种不吉祥的预兆，忙跪在佛像前，默默地求佛祖保佑。
　　 这时，爷爷背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兴冲冲地回来了。奶奶怔住了，只见那女孩瘦得皮包骨，已是奄奄一息，爷爷将女孩放下，让她靠在火塘边的小木椅上。他长长地吁了一声，痛苦地摇摇头，外面的村寨断粮好几个月了，有不少人两脚一伸，背气了。接着他着急地对奶奶说，救人要紧，快熬点玉米粥给她喝。奶奶心慈面善，熬汤，一勺一勺地喂她。那女孩渐渐身上有了热气，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
　　 爷爷把奶奶叫到隔壁，压低声音说，把这女孩养大一点，让她将来给咱傻小子当媳妇。你去仔细斟酌斟酌，合适不合适？买牛看牙口，买猪看蹄爪嘛！
　　 奶奶白了一眼爷爷，先别打你那些馊主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当然了，那女孩很快就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一双大眼睛，明亮的眸子闪动着聪颖而贤淑的光。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了爷爷奶奶宠信的儿媳妇。于是她又顺理成章地先后生了杨果、杨梅兄妹俩。
　　 杨果、杨梅出世后，爷爷发现这两个宝贝疙瘩从小就与众不同，一个一岁多不轻易说话，也不轻易笑，深沉得像大人。另一个则不到半个月就会笑，不到半岁就开始咿呀学语，而且喜欢东张西望的，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爷爷高兴地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死守在这里，兴许久久期盼的日子到来了。他眯起双眼，凝视着远方，看见一个红红火火的日子，正迎面向他扑来。
　　 父亲向爷爷不止一次地苦苦央求，让我也出去一趟峡谷吧？你带我去也行，女人带我去也行。要么就让我独自一个去闯一闯，看看峡谷外是什么模样？
　　 爷爷冷冷地斜了儿子一眼，又精心地擦拭着他的那支老枪，不理儿子。
　　 父亲又苦苦地向母亲提出要求，他说他今生今世就想到峡谷外去看一看。
　　 母亲淡淡一笑，打趣他，你不怕被老虎咬去？不怕被鬼捉去？不怕被妖精迷住？
　　 父亲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么，你带我去吧？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白了父亲一眼，你出去干甚呢？于是父亲失望了，没词儿了，只好把烟杆伸进火塘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母亲常常在峡谷里独往独来，渐渐地不安份起来。她多次大胆地向爷爷建议，爹，我们搬到峡谷外去住吧，死守在山沟沟里，越来越穷，越来越傻的了。爷爷一愣，用不满的目光审视着儿媳妇，沉默了许久才莫名其妙地冷笑两声。
　　 母亲亲昵地一笑，固执地说，杨果、杨梅都念高中了，我们固守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外面已经富起来了。提起孙儿孙女，爷爷心里顿时热乎乎起来了，他想了想，终于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她。我们家世世代代死守在这里，不想挪窝，因为这儿是藏龙卧虎之地，我们家终会有一天要出大富大贵的显赫人物哩！你儿子女儿从小就长得灵气，一副富贵相，兴许他们兄妹俩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如果离开这风水宝地，不就毁了他们的绵绣前程吗？
　　 只要杨果、杨梅能像爷爷说的那样，将来成为国家栋梁，那么，作为母亲，又何必要挪动个地方呢？
　　 杨果独自穿行在这深深的峡谷里，无法找到当年和爷爷一道时的感觉。那时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如乘长风驾祥云，轻快流畅。而今呢，两侧悬崖摇摇欲坠，仿佛天欲崩，地欲裂。古老的栈道早已腐朽，发出嚓嚓的断裂声。深渊里的那潭死水突然波翻浪涌，仿佛有一只怪兽正兴风作浪。远处，一团黑色的雾气正慢慢向杨果袭来。他害怕了，止不住浑身颤栗。他问自己，到峡谷外去干什么呢？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园？尽管身后有棵燃烧着的枫树和一片夕阳，有爷爷和母亲殷切的目光，尽管怀里揣着北方一所名牌大学发给他的录取通知书，但这一切都没用，他必然要离开峡谷深处。
　　 母亲常带着杨果往返穿越在峡谷中。她第一次带他出去，为的是去洒扫祭奠外公外婆的坟墓。这本应该选在春雨纷纷的清明节前后的日子里，母亲却执意选在茫茫风雪天。那天大概是外公外婆的忌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峡谷里却不见半点儿雪意，没能留下杨果前行的脚印。他觉得没趣，不想走了，要么就转身回家，要么就像爷爷那样让他骑在脖子上。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很难看，要他径直往前走，要他坚持自己走。将来你要生活在峡谷外，要走许多很长的路，必须从现在起就要学会走路。
　　 他嘟哝着，这峡谷里的路太难走了。
　　 她铁青着脸说，能自己从峡谷里出去的男子汉，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成为真正男子汉。
　　 杨果心里不服气，男子汉不就是下面长得不同罢了。
　　 母亲说，你的一半在峡谷深处，另一半在峡谷外。
　　 杨果想，怎么能把我分成两半呢？
　　 终于走出峡谷，走向原野，走向银色世界。杨果顿时高兴得忘记了一切，他在雪野里奔跑着，他伸出红扑扑的小手，去迎接那飘洒的雪花。一片、两片、三片……都在他手心里化了。
　　 不难理解母亲说过的那句话的涵义，能自己从峡谷里走出去的男子汉才是真正的男子汉。那么，杨果能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呢？他问自己。
　　 山坳上的阳光远远地斜了过去，把挑在草蓬上、晾在石头上的那些潮湿的斑驳带走了，留下一片模糊。这时，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突然阴森森地横在山路上。杨果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大学录取通知书依然贴在胸口。他下定决心，勇敢地闯过，走出峡谷，就能顺利到达北方，去领略北国风光，那儿是一个气势磅礴而辽阔的原野。当他加快脚步的时候，只见那黑色的庞然大物步步向他逼来，露出狰狞面目，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怪叫和狂笑声，吡牙咧嘴，欲一口将杨果吞进肚子里。末日已经到来了，他本能地大声呼喊着，呼喊着爷爷，呼喊着母亲，呼喊着妹妹。但听不见他们的回声，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不能彻底完蛋，必须坚持反抗斗争。这时整个峡谷在剧烈地扭动着蠕动着、抽搐着，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挤压着他、推搡着他、搓揉着他，倾刻间把他磨砺成一团血肉不清的浑浊物，一种无名的原始生命。他终于看见母亲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在流淌，听见她正撕心裂肺地惨叫。他依稀看见爷爷神情严肃地举起那支老枪，听见他沉重地呼吸声；他依稀看见父亲蹲在那棵古老的枫树下闷着头吸旱烟；他依稀看见妹妹低着头站在十字街口，她胸前挂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请求援助的文字，并贴着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她悲哀地低着头，不敢瞟一眼那些神情怪样的看客，却希望他们为她哥哥顺利入学施舍一个子儿。杨果对于这一切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横下一条心，咬紧牙，憋足劲，头向前一拱，两腿猛蹬，于是滑溜溜地奔出了那长长的血色通道。此刻，母亲疲惫的脸颊上绽出了幸福的微笑。爷爷屏住呼吸扣动板机，面对苍穹响亮地放了一枪。父亲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吊死在那棵树上。妹妹正在昏暗的灯影下清点着那破烂不堪的毛票子。此刻，一颗流星正从空中划过，峡谷外隐隐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隆隆地传来了火车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