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我的蹉跎岁月(散文)
1966年秋季,我从离我家三四里地的吉利坪小学毕业后,顺利地考入了周家硷中学。农民的孩子能考上中学,在当时的农村无疑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村邻羡慕,家人高兴,我更是兴奋。
开学前,父亲为我筹措了学费,母亲为我拆洗了被子和衣服,还特意缝了件新棉袄,以备过冬用。
去报名的那天上午,我背着铺盖,带着干粮和日常生活用具,怀揣着五彩缤纷的梦想,要远离家门去求学了。父母亲直将我送出村口,还依依不舍地站在一个土卯上,久久伫立着不愿回去,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远远地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下午二时多,我们一伙新生在马蹄沟汽车站,乘了一辆半新不旧的公共汽车,直达学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心情格外激动。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着,宽阔而平静的大理河跃入眼帘,河两岸的玉米、高粱,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红彤彤地展示着它们即将成熟的妖娆。沿途的村庄扑面而来又急速退后,眼前的景象,构成了一副绚丽多姿的金秋画面。
汽车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便到了周家硷镇的停车点,我兴冲冲地直奔周中。
周家硷中学位于周家硷镇的西端,始建于1956年。学校北依龙岗寨,南临子洲县的母亲河——大理河,占地50多亩,依山就势修建了4斋99孔石窑洞,供师生们住宿、办公、上课用。我们新生进校后,免不了东张西望,感到一切都是新鲜而稀奇的。学校考虑的很周全,由专人带新生报名,买饭票,待办理完入学手续后,就把每个新生安排到已准备好的宿舍。我被安置到四斋靠东倒数第三孔窑洞,宿舍有一盘大炕,住11名新生。两天后我们便编班,我被编在69级三班。班主任老师姓万,叫万三福。万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和蔼可亲,风趣幽默,睿智而富有情感的师长。他向我们详细地介绍了学校的概况,强调了每个学生应注意的事项。
我本以为编班后即要上课,岂料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未见有什么动静。后得悉县教育局已电话通知学校暂不开课,开课时间另行通知。
学生不上课就有充裕的自由活动时间了。于是我和几个同乡的同学就每天逛街、看篮球赛、打乒乓球,到大理河边观景,嬉水。
周家硷镇是子洲县的一个古老名镇,规模仅次于县城,街道从西到东足有1.5公里长。街道两旁商铺、饭馆、旅店、机关单位、居民住宅星罗棋布。街中心有一孔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桥东靠北有一个戏台,据当地人介绍,每年都有剧团演出。镇上每逢集会,人头攒动,贸易活动频繁。我们几个从大山深沟中的农村来的学生,跑到镇上逛街,感到如入梦境,大开眼界。
那阵子,无所事事的我们就常到学校的操场去看篮球比赛。球赛大多由老师队与学生队之间进行。当时的周中外籍老师不少,球技很精,每次比赛学生队总是败北。
在上小学时,我就酷爱打乒乓球,所以到周中后,当我看到球案是由两块光洁而漂亮的石板按标准制作造就,球网是用绿色的网绳编织而成,球拍则用得是海绵胶板时,我好惊奇,好激动,因为这些都是我在小学打球时从未见到过的。于是,一下子就激发了我打球的热情,而球技也很快就得到了较大的提升。
我和刚处交的同学也常去大理河徜徉。秋季的大理河河水汩汩流淌,清澈见底,晚霞映在水面上色彩斑斓。一阵秋风过后,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庄稼随风摇曳,发出阵阵美妙的声响。我们尽情地欣赏着美景,撩逗着河水。有时,我们看到有高年级同学拿着书,对着奔腾不息的大理河,充满激情地朗读着诗文;有时则可见个别少男倩女,在河边轻轻漫步,不知在悄声说笑着什么......
无忧无虑的时光过去了40多天。大约是十月上旬的一天上午,学校通知全体师生在操场开会。会议由主持全校工作的副校长李长福主持。李校长操着浓重的关中口音,传达了上级的一个紧急通知。通知的主要内容是各学校这个学期不开课;师生们要积极投身到已将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去;学生们可以红卫兵的身份自发组织成“小分队”或“战斗队”,走出校门,赴全国串联、闹革命等。
此《通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全校上下一片沸腾。几天内,高年级学生率先行动。他们制作了红旗、红卫兵袖章,组成了毛泽东思想长征战斗队,背着行李,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扛着鲜艳的红旗,列队离开了校园。我们这些新生也不甘落后,一天到晚在做串联前的筹备工作。很快,我们也便组建起了一个红卫兵战斗队,共18人,其中有两名女生,全是69级学生。大家还推选了我任队长。于是我们也要去串联、闹革命了。
临行前,我们在学校领取了介绍信和现金、粮票(每人每天补5角钱、一斤粮票),然后就背着铺盖,扛着红旗,带着红卫兵袖章,人手一册《毛主席语录》本,满怀革命豪情地唱着语录歌,踏上了去革命圣地延安的征程。
我们想得十分周到,害怕家里担心,所以在出发的前一天,就集体放假,统统回家向父母辞行。我的父母对我第一次出远门太过担心,唯恐我人生地不熟地闯出什么乱子来。倒是我的二伯父有见地,他说孩子大了,迟早要到外面去闯荡的。红卫兵串联这是个大势,就让他开开眼界吧!
那天下午,我们一行赶到子洲县红卫兵接待站—县委招待所。接待站的伙食远比学校好,晚饭是两面馍、粉条、洋芋烩白菜。翌日早饭后,我们就往绥德县进发。
子洲到绥德县城相距30公里,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绥德县红卫兵接待站。一路上,大家走累了就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绥德县接待站是县党校的所在地,它建在所属山脉的高阜处。站在山上俯视全城,一览无余。这座陕北的名城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城内建筑物青砖灰瓦、鳞比栉次,城门高墙依稀可辨,雄宏壮观。由北向南的无定河与由西向东的大理河在城东南交汇,奔腾不息地向南流去,穿峡过谷,注入黄河。
在绥德,我们逗留了三天。县城中心地段商铺、饭店、旅社林立,人来人往,商贾气氛浓厚。我在一家小饭店买了个刚出炉的油旋,油旋又酥又香,令人难忘。我还光顾了几家糖果门店,买了一点包装精致的水果糖。从一家门店主人的口中我得知,绥德县委书记白云腾是我们子洲人。近日在街上已出现了打到他的标语和大字报。我们循着店主所指方向,在前往相距县委不远处的路途中,便看到一高墙上用方宋体书写出的大幅标语:“炮轰绥德县委,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白云腾!”落款是革命群众。墙壁周围聚集了好些人,在指指画画地议论着。
三天后的早上,我们离开了绥德。为了少走路程,按照当地人的指点,我们抄山路去田庄村。十多公里的山路,对我这个生活在农村的农家子弟来说,倒没觉得怎累,可那些出身干部居民家庭的同学们,却就全都累得腰腿酸痛,叫苦不迭,两个女同学还与我们男生拉开了距离。好不容易走下大山,走到田庄村的公路边,大家情绪低落,坐下来歇息。不少同学建议拦车乘坐,于是我们决定拦车去延安,不管是客车还是货车。一会,见一辆解放牌小卡司货车与我们同向疾驶而来,我和两位同学就急忙举着红旗,站在路中央挥旗招手,示意停车。车停后,我们向司机说明了意图,司机听后便不高兴地说,这是货车,车上拉的是化肥,你们不嫌味难闻就上吧。我们二话没说,就蜂拥而上。
当时的210国道路况很差,汽车下坡转弯时,在不停地剧烈颠簸,以致车上的化肥袋不时向我们挤来挤去。时值初冬,寒风凛冽,我们蜷缩在敞篷车顶,只能把被子裹在身上御寒。直到掌灯时分,汽车才进入延长县永坪接待站。
当时,永坪接待站基本不具备食宿条件,工作人员将我们安排在汽车站附近的9户人家食宿。我的这家主人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两鬓斑白,头发稀疏,慈眉善目,谈吐雅致,衣着干净。他的老伴给我们端来一小盆南瓜粥、一碟炒洋芋条白菜。老人说:“今年咱陕北又遭旱灾,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吃,你们这些红卫兵小将就将就着吃吧。”饭间,老人盘问了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的住址、年龄等情况。老人听完后,喟然长叹了一声说:“你们这个年龄正是读书学知识的黄金时期,怎么冷冻寒月,远路风尘地搞串联、闹革命。听说还是全国性的。”通过谈话,我们才知道老人曾是永坪小学的校长,因年高多病退休养老。我们能懂得老人此番话的大概意思。
第二天早上6时,我们全体集结,迅速赶往汽车站,乘坐昨天的那辆货车,继续南下。永坪的早晨真冷,我们上车后看到天上的繁星还在眨眼,一轮冷月高悬天际。北风仍在呼啸,小河已结了薄冰,我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把刚打理好的被子重新打开裹在身上取暖。直到中午时分,汽车才驶进延安东关。一会儿,我们看到了巍巍的宝塔山,滚滚的延河水,大家便马上群情激奋地站起来喊着:“我们到了延安了!到了革命圣地了!”
汽车缓慢地驶入了北关,停在了延安中学红卫兵接待站。在接待站登记后,我们住入延中的两个教室。延中的教室宽敞明亮,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麦秸,房顶上吊着四根炫目的电棒,教室中间的大铁炉里火焰熊熊,室内暖融融的。
晚饭很丰盛,白面馍、猪肉炒粉条,大家吃的津津有味,深感革命圣地的温暖。
往后的十多天时间里,我们先后参观了枣园、杨家岭、王家坪、抗大等革命领袖们曾经工作、生活、战斗过的旧址;攀登了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万花山等。每到一处,讲解员精神饱满、高亢有力地讲述着那一幕幕决定新中国前途命运的往事。那时候,全国各地每天来延安串联的红卫兵络绎不绝。他们参观之余,还在街上介绍外地串联的情况,交换毛主席纪念章、延安纪念章、井冈山纪念章。我们一行也各买了一枚延安纪念章,以示留念。我们还在东关、南关、北关的大街上,看到“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幅标语。听到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着革命歌曲。一时间,偌大的延安城变成了红旗的海洋,革命歌曲的海洋,红卫兵云集的海洋。
十多天后,我们一些同学思想产生了波动。有的同学认为在延安该看的都看了,再待下去没意思了,还不如南下到西安等大城市去串联;有的同学却想念家人,要求返回。最后,我征求了每个同学的意见后,便决定返回。于是,我们乘坐了公共汽车,两天后返回子洲。我的第一次串联,就这样结束了。
回家的几天里,我看到家中盛粮食的几个纸洞,仅有很少的一点杂粮,地上摆放的四个大瓮都腌满了酸白菜,土窖里存放的洋芋,估摸仅够过冬食用,看来开春后,一家人又要闹饥荒了。于是,我就又萌发了再去串联的念头。
这次,我联系了同是我们马蹄沟公社的三名69级同学,组成了一个红卫兵小分队,目的地是到西安等大城市。
是年12月中旬的那天上午,天空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临行前,父亲默不作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显无奈。母亲则流着泪直把我送到井子湾。我心伤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然而,为了生存,我只得选择再次离家。
我们四人当天在子洲县住了一晚,次日一早途经苗家坪便停在一个食堂吃早饭。食堂的掌柜给我们每人上了一碗粉汤、两个玉米馍。我们已经历过第一次串联,胆子变大了。所以我们就问掌柜的有无馃馅和白面馍。掌柜的连连摇头摆手。我们不信,就到厨房去看,却见案头排列着两行果馅,用手一摸,余热尚存,证明是刚出炉的。于是我们就来了革命小将的脾气,厉声就对掌柜喊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吃几个果馅有什么不能?你再不上,我们立即就封了你的店门。”食堂掌柜的顿时慌乱,道歉不迭,忙按我们的要求办了。饭后,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初尝了“造反有理”的直接甜头。
此后,我们住绥德。第二天一早南下清涧县,中午赶到清涧县的扫门坡接待站。我端了一碗高粱、小米蒸饭,放进口中后,牙齿嘴唇却冻的麻木,不能活动,直到喝了半碗热汤后,才能进食。当时,在我们四人中,我穿的最单薄,铺盖也最差。其他三位同学都是干部居民子弟。23年后,我到清涧县政府工作,每当路过扫门坡时,就想起当年吃那顿午饭的况味。
一天后,我们赶到了子长县。子长县政府有位副县长系我的远房娘舅,又和我是同村人,他一贯与我二伯父关系甚好。我离家时受二伯父嘱托,到子长后要看看他。通过打听我找到了这位娘舅的住地,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这娘舅却热情接待了我这个毛头小子。他对我说,打从文化革命以来,他们这些当权派都靠边站了,全县工作瘫痪,人心混乱。他15岁就参加了革命,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运动。他说他的大儿子、二儿子也都出去串联了。他留我吃了顿饭,还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三天后我们入住延安师范学校。那时,各地来延安串联的红卫兵与日俱增,大大超过了这座古城的接待能力。伙食每况愈下,一星期仅供一次白面馍。我们小住后继续南下,那天晚上我们走到甘泉县崂山住宿。崂山是个小地方,住宿十分紧张,我们住的是一孔早已被人遗弃的土窑洞。窑洞阴冷潮湿,窗户纸百孔千疮,又没生火,地上铺着麦秸、干草,我们只得和衣而睡。连日旅途劳顿,周身困乏,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