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征文】他乡的城市(送别 散文)
又一次收拾好行装,娘在大门口依旧嘱咐我和妻子:“路上开慢点儿。”
“没事儿,娘你回去吧。”我发动机车,鸣笛挂挡。这时,耳畔响起小女儿的声音:“爸爸妈妈再见!”她是在被窝里送别我们,不是我们把她按在被窝里,她会起来给我们送别的。妻子和我答应着:“再见。在家听话啊。”车子起步,在街道拐弯处,透过后视镜,我依然看到娘亲那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伫立。
这样的离别场景,十几年来重复了无数次。不同的是,送别的娘,她那挺拔的身板已经变得佝偻,她满头青丝也是沾上霜花。远去的儿子、儿媳,也不再是青春年少,皱纹和白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他们的额头和发际。
车子载着我们夫妻俩,去往他乡的一座城市,用当下的词汇说是——打工。而不算遥远的路途和不算长久的别离,却是我们不尽的酸楚和牵挂。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我许多次用苏老夫子的这两句诗自嘲,也不免牵强。“平生为口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事业转荒唐”我说不上有自己的事业,我只是在做某种职业,而且是我不喜欢,甚至我羞于说出口,我从事的是哪种工作。在许多人眼里,这是种最不入流的工作,虽说是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堂堂正正,但我还是有点自轻自贱。
当然,即使如此,工作起来,我还是认真刻苦,兢兢业业的。敬业,与喜不喜欢,是两码事。
在他乡这座小城里,我变换了N种工作,最后在一家私企安顿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重复,身上脸上是黑色,生活的色彩是单一的灰色,我成了工业化流水线上的一台挣钱的机器,不能有思想,也没有时间去思想。
这座小城,我已经寄居了十六、七年。这些光阴,占据了我现有生命的近三分之一。我熟悉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商铺,甚至超过了熟知家乡的那座县城的程度。哪里的小吃出名,我会脱口而出;我也知晓小城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因为地缘关系,方言土语基本一致,如果不是我说自己是外县的,没有人会怀疑我来自他乡。但是,只有我深切地知道,我始终是个异乡人。且不说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我的户口还在原籍;且不说我交了养老保险,若干年后还能在这里办理退休,能够领一份退休金。可是我始终没有归属感。纵然这座小城是个美丽的港湾,我依旧是不系之舟,纵然我如此热爱这座县城的一草一木,我觉得还是一名过客,是一只季候鸟。我的故乡不在这里,它在一个不算遥远的村落,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林林总总的亲情友情;那儿承载着我许多的记忆,也是我最后飘落的地方。或曰,此心安处是吾乡,管他是他乡故乡呢,我没有这么旷达洒脱,也就思绪如此沉重。
但是,“故乡”,于今,只是短短的留驻,更多的是眺望。甚至,恍惚之间,“故乡”,竟然变成“他乡”,每次回到家,我差不多都会出现闹肚子这种“水土不服”反应呢;每次在家滞留时间长一点,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城里那个家: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会遥想城里的月光是怎样悄然爬过我的住所;我会想念我赖以生存的工作;每次回家,听到乡亲们的问候“多咱回来的呀?”我既感激又不安,我是客人了么?“我为糊口耘人田”,我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但是,我的根还在这里呀。
悲哀的或许是——他乡依然是他乡,故乡,也慢慢沦落成他乡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差不多有三百天在这个城市里渡过。相聚别离是我单调生活的别样音符,我如此渴望着这样的生命旋律的变奏。每次回家,我都悉心准备,洗漱干净,穿自己的“盛装”,给父母和留守的孩子们买吃食和礼物;每次回家,对妻子和我,都是一次盛大节日。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地问我:你为什么离家这么远来上班?我说,当初我们那儿经济不发达,你们这儿有时风(一大型企业)嘛,所以我就……时间长了,对这儿有了感情,再加上其他原因,就不愿挪地儿了。
既然客居他乡,就注定别离。也有着时刻萦怀的牵挂和纠结。牵挂,是为年复一年日渐苍老的爹娘;是为没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孩子们的成长;是为几亩薄田里默默生长成熟的庄稼;纠结,是残酷的生存现实中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挣扎取舍。“安得此身如草树,根株相守尽年华”(王安石:《寄友人》),是我内心久长的呼唤,也是空巢的父母的期盼和留守孩子们的愿望。
父母不舍,只是不曾表达出来,他们是怕自己孩子走得不安;童言无忌,小孩子们袒露的话语让人心酸。去年秋收完毕,妻子也要返城工作,小不点儿撅起了嘴,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我想跟你回城里。”
妈妈对她说:“不行啊,妈妈还得挣钱呢。”
“叫爸爸挣钱,你看着我。”
“爸爸挣得不够花的呀。”
“那,我不要吃头。”
“……”
经常地,别离的心如刀割一样疼痛,伤口割裂又愈合,再撕裂愈合。而奔向他乡这座城市的脚步,依旧义无反顾,风雨无阻。
尽管早已在这个城市里奔波忙碌,由于多种原因,我混得可以用“惨淡”两个字来概括。我至今寄居在公司老板的宅子里。小县城的房价也高得让人咋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单凭双手的力气是挣不来一个房产证的,买房的念头早早被掐死了……
在故乡,声势浩大的新农村建设,也让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村子骚动不安起来。我在镇上看到规划远景,知道我的故乡或许迟早会被并不适宜农民生产生活的“某某社区”的一片楼房所替代。城镇化的浪潮竟然是以“消灭农村”为代价,我实在是痛心扼腕而又无能为力。“日暮乡关何处是?”——若干年后,故乡不复存在,熟悉的旧宅、街道,河流、池塘……都成为记忆里的剪影,我又在哪里安放我漂泊的灵魂?想及此,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而眼下,为了更好的生活,我还要重复别离、相聚,还要在从故乡通往他乡,从农村通往城市的这条路上,在娘亲眷眷的目光中,在孩子的不舍言语里,渐行渐远,颠簸着我沉寂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