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儿泪
(一)
时值正是赣南梅雨缠绵季节,冷雨萧萧沥沥淅淅的,遍地泥泞,通往大余梅岭县的一条官道上,一辆破旧的乌篷马车艰难地向前行驶着。赶马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相貌清瘦,须发半白,一身洗得已是褪色的灰布衣衫已被雨水打湿。那灰布衣衫老者一边吆喝赶车,一边满脸忧愁的望了望阴霾密布的天空,表情显得十分沉重,竟喃喃自语道:“看来这场大雨终究还是要来了,可赣江江堤尚未完工啊,到时洪水泛滥,沿江的百姓又要遭无妄水灾了。想我池梦鲤为官二十余载,上不能分君之忧,下不能解黎民之难,我……我……”想此触动心弦,眼中泪框竟濡濡而湿。此人便是赣州知府池梦鲤池大人;不过,此时已被罢官正载家眷返乡途中。
忽然马车篷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喊:“飞儿,你不能离开娘呀,飞儿……”
池梦鲤身子剧震,忙喝住马,转过身掀开车帘,只见妻子柳氏正紧紧的抱着儿子池照飞放声大哭。女儿池婉儿也在一旁不住垂泪低声的哭泣。池梦鲤心痛如刀割,悲叫道:“飞儿……”一语未毕,身子一歪,从马车前车座上重重的摔了下去。
池婉儿大吃一惊,顾不得悲疼,急忙跳下车,只见池梦鲤倒在泥泞路中,脸色异常憔悴而苍白,披头散发,牙关紧咬,已然昏厥了过去,急的哭叫:“爹爹……爹爹……”想扶他起来,但人小气力不足,一时又哪里扶得动。
柳氏甫遭爱儿病亡,又见丈夫摔下马车、生死不知,五内如焚,忙从车篷里钻出来,心神慌乱之下,竟然“腾”的一声,直接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但她丝毫不觉痛,急忙爬到池梦鲤身前,叫道:“老爷,老爷,你别吓我啊。”
柳氏与池婉儿忙将池梦鲤扶上马车。池婉儿伸手轻揉他胸口。过了片刻,池梦鲤缓缓醒转,睁开眼睛,嘴角轻轻抽搐,轻唤道:“飞儿,飞儿呢,我的飞儿。”泪水不觉汩汩涌出。
柳氏垂泪道:“老爷,你……你不要难过,飞儿害了大半年的病,受尽了苦痛,现在他……他去了,未尝不是一场解脱。”转头看见池照飞瘦小的身子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样,心中顿时又一阵惨痛。
池梦鲤悲愤仰天叫道:“飞儿他还不到十岁呀,老天爷,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你要这样待我……为什么啊?”消瘦的脸上血泪斑斑,肝肠寸断,令人不忍视听。
马车外面风声尖啸,寂静了然,风夹着大雨点打在车篷上,噗噗作响,天地间一片凄迷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来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近处。只听得有人喝道:“对了,就是这辆马车。”马蹄声杂沓,缓缓停下,渐渐的有人围了上来。
只听一人狂叫道:“池梦鲤,你有种的话就给老子滚出来,不要等老子动手。”声音尖厉嘶哑,犹如夜枭号叫,甚是难听。
池梦鲤双眉掀动,忙伸手拭去眼中泪水,掀开车帘,出来站在车座上,凛然道:“池梦鲤在此,何人找我?”神情凛然肃严,脸色如铁。
马车左右围着五个人,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执兵刃,样子十分凶狠;看见他镇定自若的神情,马上人不禁一呆。一个满脸麻子脸上有刀疤的中年汉子喝道:“姓池的,你还认得老子吗?”
池梦鲤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恕在下眼拙,池某不认得阁下。但想来是要池某的这条命来的。”又毫无惧色的双手一摊,续道:“池某自认此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绝没有做出半分违背良心的事。哼,你要池某之命,就动手罢!”
刀疤脸汉子额头青筋暴露,怒吼道:“呸,姓池的,你少他妈的给老子打官腔,你还以为你现在是知府大人吗?老子就是赣江一条龙吴信义,当初在位的时候,你不是很狂妄的说要抓我进大牢吗?你不是想要老子的命吗?来呀,老子现在就在你面前,来呀,来杀老子啊。”
池梦鲤冷笑道:“呸!你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吴信义!我还认为是个什么角色,哼,一个土寇毛贼而已,也不过如此。你到处烧杀奸淫劫掠,祸害百姓,恶贯满盈,不该杀吗?今日你就是杀了我,看你又能嚣张横行到几时?”
吴信义大怒,喝道:“姓池的,你现在已被罢官去职,可笑的是还如此嚣张狂妄。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说罢突然纵马上前。池梦鲤微微冷笑,睁大眼睛瞪着他。吴信义被他看得心中直发毛,咬咬牙,一声大吼,挥刀便砍。这一刀劲大力沉,眼看就要砍到池梦鲤身上,忽然车篷里钻出一个绿衣少女,拦在他身前,双手张开,护身向前叫道:“不要伤我爹爹!”
吴信义吃了一惊,硬生生地在半空中停住刀势,只见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肤色白皙,身材苗条,容貌秀美,若明月凝辉,似美玉生彩,虽然脸上满是怒愤之色,但仍然说不尽的明媚妍丽。
池梦鲤惊道:“婉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
吴信义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冷冷地道:“哦,这位想必是令千金了。姓池的,看来我们这些兄弟今天真是不虚此行啊。令千金这朵鲜花就让老子采摘了罢。”左手一伸,便去拉扯池婉儿的手臂。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啊啊”两声惨叫。吴信义大惊回头,只见一人挥动钢刀,将两名马上的汉子砍翻在地。另外一名汉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闪到一旁。吴信义怒喝道:“王大虎,你他妈的疯了不成?”
原来挥刀砍人的那名汉子名叫王大虎,乃是吴信义最得力的一名助手,一手山西五虎断门刀端的是虎虎生风,凌厉非凡,一向鲜有敌手。吴信义见他挥刀砍向自己人动手,心里不禁又惊又怒。
王大虎一言不发,纵马上前,挥刀向吴信义砍来。吴信义横刀一挡。当的一声大响,两刀相交,火星四迸,两人手臂都是一麻,不由得吃了一惊。
吴信义喝道:“好小子,原来你还留了一手,刀法居然如此了得。老子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王大虎道:“三年前,家父蒙冤入狱,多亏当时池大人明察秋毫,查明实情,揪出真凶,家父才捡回一条性命。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伤害恩公池大人。”说着,双目炯炯,盯住对方。
吴信义仰天打个哈哈,愤怒的大笑道:“好啊,好,好,真想不到你王大虎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血性汉子。”脸色陡地一沉,冷冷地道:“我的亲弟弟吴守义就是死在这姓池的狗官手里,今日无论谁要阻止我报仇血恨,老子管叫他死得很难看。王大虎,你想报恩,就要看你本事如何了。”纵马上前,挥刀砍来。
王大虎凝神待敌,见他动手,不敢大意,唰唰唰三刀,径直取对方左胸。两人相处了多年,彼此都熟悉对方招数,刀来马往,挥舞拼斗,一时间胜负难分。另外那名汉子马老三瞧出便宜,纵马上前,挥刀向池梦鲤父女冲去。
王大虎斜眼看见,心急分心,纵马来救,嗤的一声,不提防右肩被划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直流。
吴信义道:“王大虎,老子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只要你上前杀了这姓池的狗官,老子以往一切就既往不咎,咱们便还是兄弟。”
王大虎咬牙不出声,纵马冲上。
吴信义喝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呼的一声,一招“力劈华山”,钢刀猛地劈下。王大虎横刀挡架,但他右臂受伤,气力不足,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一歪,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吴信义横刀冷笑道:“姓王的,你还想与老子动手吗?”
王大虎摇摇晃晃站起来,满身都是泥泞和鲜血,双目圆睁,挺刀缓步向前。
池梦鲤叫道:“王壮士,你走罢,不用管我!”
王大虎悲叫道:“池大人,你多保重了,王某尽力了。”虎吼一声,挥刀向吴信义扑来。
吴信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纵马过去,寒光一闪,将王大虎砍翻在地。
池梦鲤心中悲痛,眼中泪水涌出。
吴信义冷笑道:“姓池的,你的保镖死了。哼,现在,看还有谁能救你?”
池梦鲤不答,忽地跳下了马车,池婉儿忙扶住他。池梦鲤走到王大虎的尸身前,拜了三拜,说道:“王壮士,老夫领你的情了,此大恩大德,池某只有来生相报了。”转过身,凛然说道:“吴信义,你动手罢!”说完,将池婉儿推开,脸上一片肃穆坚毅。
吴信义冷笑道:“好,有种,老子就成全你!”纵马上前,挥刀向池梦鲤头顶砍去。
正在这时,忽然“嗖”的一声,远处飞来一枚暗器,后发先至,正好打在刀柄上。吴信义只觉虎口剧痛,手指一松,钢刀掉在地上。他心中大骇,转头望去,只见四五丈开外,一个留着乱乱的头发老乞丐站在那里;他扁扁的鼻子,干裂的嘴唇显现出了生活的沧桑,光着脏兮兮的脚,双眼布满血丝,他那干瘪瘪的嘴唇似乎在微微颤动着,身上的衣服满是破洞,裤子上沾了泥;用他那干枯的手拉着旁边和他一样有着乱乱的头发,饥饿的眼神,但有着稚嫩的鼻子和嘴巴,也同样光着脚的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小乞丐的脏脏的小手。令人望之生厌。刚才只顾对阵,竟不知这老乞丐是什么时候来的。吴信义不由得心中一沉。
马老三不知厉害,喝道:“哪里来的臭要饭的,还不赶快滚开,急着找死吗?”话声未毕,忽然那老乞丐上前,眼前寒光一闪,犹如一道闪电掠过长空,马老三一声惨叫,当场摔下马来。
吴信义脸上肌肉牵动,大惊失色的颤声道:“你……你是……神……丐……雁大侠?”
那老乞丐怒喝道:“吴信义,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现在才知到,太迟了罢?”
吴信义大叫一声,双腿用力一夹,纵马向前直冲出去。哪知他还只逃出两三丈远,突然一道夺目耀眼的光华自那老乞丐手中飞出,迅雷不及掩耳般地袭了过来。
吴信义“啊”的一声惨呼,翻落下马,在地上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这几下若雷霆疾发,直把池梦鲤父女看呆了。
那老乞丐拉着小乞丐缓缓行至近处,向池梦鲤父女俩打量。池婉儿微微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只见老乞丐约模四十来岁年纪,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双眼炯炯有神,好像要看到人心里。池婉儿不由得脸上一红,忙上了马车。
池梦鲤拱手道:“在下池梦鲤,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高姓大名?”
那老乞丐脸现惊讶之色,道:“池梦鲤?难道你……你是赣州府知府池……池大人?”
池梦鲤凄然道:“什么池大人?现在老夫已罢官去职,一介草民而已,哪里还是什么大人……”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池婉儿惊叫道:“爹爹快来,母亲昏倒了。”
池梦鲤忙爬上了马车,只见柳氏双目紧闭,已然昏了过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乞丐身形一闪,也上了马车,他伸手一搭柳氏的脉象,说道:“老夫人是忧劳过度,以致于体力不支,昏厥过去,只需多加调养,便无大碍。”目光一转,看见旁边一具小小的尸体,奇道:“这……这是……”
池梦鲤神情哀伤,哽咽道:“这……这是犬子……”
那老乞丐惊道:“是令公子?怎么会……”
池婉儿在旁泣道:“我弟弟从去年便一直害病,今年稍微有了一点起色。但自从爹爹被罢官后,家中便再无钱给弟弟抓药治病,前几天弟弟又染上了风寒,走到这里,便……便……”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那老乞丐目光中一片惨痛之色,缓缓将目光移向池梦鲤,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车外的那匹黑马嘘溜溜一声长嘶,似乎在问主人为什么停住不走了?大雨纷洒而下,似乎下得更大了,天地一片灰蒙蒙的。
(二)
冷冷寒风裹挟着急雨,从破庙残破的墙壁挤进来,吹得柴火时旺时暗,不时爆裂出几声脆响。火堆前坐着四人,正是池梦鲤父女俩和那老乞丐和小乞丐。柳氏睡在火堆前,兀自昏睡未醒。
池照飞和王大虎已被四人安葬在附近的一座山丘上。池梦鲤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一片惨痛,始终不发一言。
那老乞丐忽道:“池大人,不知你有何打算?”
池梦鲤哈哈一笑,笑声中殊无半分高兴之意,充满了愤懑苍凉之情,说道:“老夫命该如此,夫复何言?爱子惨亡,老妻病重,老夫只求能有一块葬身的坟地就足够了。只可怜了这赣江两岸的数十万黎民百姓了……”说着,抬眼望着破庙外滂沱的大雨,神情凝重之极。
池婉儿轻声叫道:“爹爹。”
池梦鲤眼中露出一丝温柔怜爱之色,伸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轻叹道:“婉儿,为父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若我去了,你一个弱女子,真不知如何是好?”池婉儿心下酸楚,眼中泪水盈盈。
那老乞丐人道:“池大人,你刚才说只可怜了这赣江两岸的数十万黎民百姓,此话不知何意?”
池梦鲤道:“大侠,虽你我初次相识,但看得出你一腔热血,满腹忠肝。不瞒你说,老夫任赣州知府时,曾立下宏愿,一定要根治这赣江的百年水患,经过老夫这几年的苦心经营,现下整个赣江两岸的江堤已完成了大半,只需再有数月的时间便可大功告成了。但前不久一道圣旨下来,老夫因故被罢了官。老夫做不做官没关系,只可惜这修筑江堤的事也一齐被搁置下来。现在离汛期已近,若不尽早完工,整个江堤的修建将会功亏一篑,今年水患尤胜往年,到时洪水泛滥,赣江两岸的数十万黎民百姓必将遭受灭顶之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