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向阳花开
1
十三岁时,我来到塔镇。在这里,我生活了四年,一直到我十七岁,老陈死去,我离开这个小镇,去北方的城市。
很多夜晚,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苍白的天花板,以此来对抗失眠带来的困扰。当我沉沉睡去,我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梦魇中,我看见火红的颜色吞没了我的家,我的父母,还有我年幼的弟弟……我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从遥远的地方朝我逼近,可是我如此无力。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老陈用湿毛巾为我擦汗,灼热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流淌成河,老陈的手宽大温暖。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老陈一边擦拭我额头的汗水,一边轻声安慰我。我扑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当回忆被反复过滤之后,快乐的细节被隐藏起来,而那些痛苦被无限扩大,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清晰地记得,十三岁的夜晚,我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丧身火海,而我作为幸存者活了下来,跟着老陈来到这个小镇。
老陈并不老,四十来岁的样子,剪平头,眼睛明亮,神色坚定,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火灾发生后作为公益组织的成员,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到我家,想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做点什么,他们带着慰问品到了我多灾多难的家。在一片废墟里,他问我,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养父。
我立在业已毁坏的屋子前,看着黑黝黝的现场,流着泪点了点头。
办完一切收养的相关手续后,我就跟他来到了这个小镇。
2
老陈夫妇没有孩子,所以对于领养了我,老陈的妻子兰姨并无异议。兰姨长年累月都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从到塔镇开始,我没有见过她走出屋子。
老陈说她的身体不行,见不得风,吹一吹就会感冒,咳嗽不止。体质虚弱的兰姨所住的屋子窗户常年关着,她与外面的交流,局限于透过窗玻璃接受阳光的照耀,像一株盛开却无人欣赏的昙花。所以她对阳光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雨季来临时兰姨总是心情阴郁,一整天情绪都不好。她咒骂老天为何不出太阳,回应她的,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某种细碎的咒语。
到老陈家的那天,兰姨做了一桌子菜。我们三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我端起碗却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和弟弟,想起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吃饭的场景,眼泪顺着腮帮子又流淌了下来。长时间的独居生活已经让年轻的兰姨变得不善言谈,老陈按了按我的肩头,给我盛了饭,轻声安慰我,没事的,孩子,一切都过去了,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
不争气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兰姨,她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老陈往她的碗里夹进去一筷子芹菜。我们默默地吃了第一顿饭。
我以为我会和老陈夫妇过完一辈子,看着他们渐渐老去,给他们送终,可是世事无常,谁也说不清楚未来。
3
以前在枫林渡老家,我常做的一件事是到铁路上走走,沿着铁路一直走。在无风的黄昏将头枕在铁轨上听远方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驶过来,想象着远方的模样。四月的田野里油菜花无边无际地蔓延,如此的美。我记得有个书上有个作家写过这样一句话:两行铁轨,千行泪水。我不知道铁轨延伸向什么地方,带来多少悲欢离合,那时候我只是想象着有一天,我会不会也会随着铁轨,随着飞奔的火车,奔向远方,那个我所不知道的城市。
到塔镇,我常做的一件事是,爬到塔镇最高的塔楼上去,抚摸着脸上那场火灾留下的伤疤,眺望我枫林渡老家的方向。我知道那里有我死去的父母,还有我年幼早夭的弟弟。他还那样小,像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可是一场大火,让一切都成了噩梦。
老陈对我说过,人生有很多意外,这是我们常人很难预料和掌控的,可是我们能够掌控现下我们的命运,我们可以通过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用史铁生的故事告诉我,在命运面前,只有不屈服,才能赢得尊重。我在他的描述里想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如此坚强地活着,他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去迎接未知的未来。
放学回来,要经过菜场,买足够几天吃的量,放到冰箱里,那样,好方便兰姨在家准备晚餐。到了塔镇,老陈托关系将我送到学校念书,那时候,我已开始念初三。
老陈在塔镇机关单位上班,每天要处理很多文件,很晚才回到家中。我们一起吃饭,仿佛又回到了和家里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样温暖的日子,兰姨静静吃着碗里的菜,老陈为她夹一筷子菜,又为我夹。
4
如果没有那次吵架,我会以为老陈和兰姨相敬如宾,是最般配的夫妻,虽然兰姨体质柔弱,但我认为她是最幸福的。嫁给老陈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但是他们吵架了。
我记得那是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做完作业,洗涑完毕,正准备去睡觉,忽然听见兰姨屋子里的响动。模模糊糊听到兰姨的声音,她说,不行,今晚不行,绝对不行。接着是老陈急促的嘀咕声,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就听到兰姨叫我的声音,她对着外面的我喊,林雪,你进来。
老陈站在兰姨宽大的木床旁,脸色第一次显出阴郁的神色。看见我进去,他说,别听你兰姨的,回去睡觉。兰姨也对着他吼,不行,今天雪儿和我睡,你睡客厅。兰姨说着就将我拉到了她的床上,她的床宽大而温暖,她的手温润而瘦小。老陈看已成定势,憋红着脸说,那好吧,今晚我睡客厅。你们俩睡吧,就穿着拖鞋,拿着被子出去了。
很深的夜晚,兰姨已经沉沉入睡,发出低低的鼾声,我听到客厅上辗转反侧的老陈,和他含糊不清的叹息声,天亮起来的时候,老陈的眼圈黑黑的,仿佛一夜没睡。
“两夫妻为何突然生分了呢?”在学校里,我问谭芳。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那是老陈向你兰姨求欢呢,求欢不成,自然心里失落,我老爸向我老妈求欢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这一方面,城里的孩子就是要前卫一些,谭芳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也不避讳。她也让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兰姨会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和她一起睡。
5
多年后想起老陈的死,多半由于兰姨。老陈告诉过我,以前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孩子生下后没有多久就死去了。失去孩子后的兰姨身体变得弱不经风,性情也变得更加阴郁。她害怕出门,害怕男欢女爱,对于房事,基本已失去了兴趣,甚至到了恐惧的程度。
我想,兰姨是害怕再度怀上孩子,再一次经受丧子之痛吧。那已经成为她心上的伤疤,一碰就会钻心地疼。那也是之后老陈出轨的原因吧,我想。
谭芳的妈妈曾对她说过,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当她向我转述这样的对话时,我固执地认为,老陈绝对不是这样的男人。可是当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敲响兰姨的房门,怒气冲冲述说老陈的种种不是时,那话语让我羞红了脸。
他说,管好你男人身上那根鸡巴,不要让他四处惹祸,否则,我会杀了他!
男人缺乏教养的言语让沉默寡言的兰姨感到震怒,她对门外的男人说,你滚,给我滚远点,我不要听你这肮脏的话。
男人悻悻然离开了,兰姨也瘫坐在了屋子里。她心潮起伏,在桌子上找到一小瓶红色的药丸吃下去,才勉强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老陈有好几天没有回家,显然,他出轨了,勾引了有夫之妇。
6
老陈是怀着对兰姨的愧疚死去的,多年后在北方的城市我渐渐理解了老陈,他也是人,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是人都会有欲望,当欲望无处释放时,它们会像毒瘤一样,在阴暗的角落肆意生长,直到让人窒息。
老陈死于车祸。
在几天没见到老陈后,兰姨决定出去寻找他的下落。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他犯了错,兰姨还是放心不下他。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理解你心里的想法,知道你的难受。某一方面上来说,兰姨觉得自己对老陈有所亏欠。但是她无法原谅老陈的背叛。
我陪着她,第一次走出常年居住的屋子。看着她颤巍巍地走出去,朝着潮湿阴冷的门外走出去。那一刻,我深刻发现兰姨真的太单薄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可是她还是坚定地走了出去,女人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
已经是冬天,她就这样走出去,那让我担心冰冷的风会结束她体弱多病的躯体。可是,她还是走了出去。兰姨扶着我的肩膀,去老陈常去的朋友家寻找他几天未归的丈夫。
老陈死于车祸,这是我通过邻居们的转述知道的。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和养女都没有在家,说是去寻找他了,老陈就急了。那天,他喝了酒,想借着酒劲回家向妻子认错,他要祈求妻子的原谅,可是他不知道妻子会出去找他,就酒驾出去寻找妻子了。
邻居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脑袋泡在一团血污里,肇事司机正慌忙地打电话求救,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了。老陈的车开得歪歪扭扭,速度却很快,开大货车的司机连刹车都来不及,就听到了沉闷的撞击声……老陈就从破碎的车窗里飞了出来,又重重跌在了马路中央……
你可以想象当时老陈有多么着急妻子,他知道她的身体无法抵挡风霜的袭击。
7
多年后,在北方的城市里,午夜梦中我常回想起的,是老陈对我的鼓励,他说,日子还在继续,你要像向阳花一样,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生长,即使没有阳光,你也要记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老陈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永远地离去了。不知道离开的瞬间,他是否也会想起,这些曾用来鼓励过我的话。
高考结束,兰姨的病又更重了。加上长时间的忧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医院检查时医生偷偷将我叫到旁边,对我说,她的病,是癌症,已经恶化,估计活不过两个月了。
我看着兰姨日渐消瘦的脸庞,感到悲从中来,这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就要离去,它让我心情沉痛。
不久后,兰姨就去世了,走之前,给了我一笔钱,她说,那是老陈留给我的。
在去往北方的火车上,我看着渐行渐远的塔镇,再次想起老陈的话,他说过,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火车哐当哐当,我仿佛看到年少时枫林渡故乡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它们开得如此漂亮,却又如此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