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往事】点破银花玉雪香(散文)
三月春回,单位旁边的白玉兰正好开花,玉兰枝上挂有清晨的水滴,远远望去如同磨砂的铂光银珠。树枝的末端鼓出青白的花苞,花苞上孵有一层薄薄的细毛,像是晓月的柔光,又像是飞落在枝头上的黄额丝雀,露水在树枝上徘徊勾留,将树枝润成玲珑的银灰色。这被春风点破的朵像是偷取了玉雪的精魂,在树枝上悄无声息地打朵、开花。春风涌动,跳动的朵瓣像是一溪欢腾的流水,正泠泠地流过光阴的缝隙。
白玉兰是春风种出来的一笺温柔,以一袭春衫白裳立于枝头。在阳光交错的光影下与之对望,一眉一目,不急不慢,有泰山压顶而面无惧色的端雅气魄,像是从江南烟雨里走来的清水人儿。她美,所以要单衣试酒,她的步履给我的感觉是轻柔的,趟过春水叮咚来与我相遇,她走过深重的寒冬,终于在我单位的窗前停住了脚步,她静静地守在我的窗前,不顾来往人群的恩怨纠葛,自顾自地在银灰色的墙面下开成绝版的玉兰花。三年来我看着她打朵,看着她春回时花开,守着她在初夏时萎落。紧致的花苞下暗含我从未吐露过的心事,她从情窦初开的小绽到情深意重的盛放,一眼,春风十里。她不动声色地拎取掉我纯真的爱情。恍惚间,这些开在我窗前的白玉兰倒像是我前世错付情感的白蝴蝶,她凭清风而来还我前世纠缠的恋。
我仿佛听到她香息时的呼唤,在我辜负掉二十六个年华后,眼眸底安放的一盏清凉开始变成走珠的露,纵然我在命运的波折里受过伤害,纵然我在世俗的沉浮里心比寒玉,这一刻电话响起,我听到电话那端的她说想要我陪她共赴一场玉兰花事,她的声音娇羞而又温柔,如同窗外白玉兰花底唱出的一句表白。我闻到白玉兰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香味,那是来自于我内心对爱的幻想。在灰蓝色的玻璃幕墙边,我将白玉兰树拥在怀里,花朵轻轻地伏在我的肩头,情不自禁地闭眼,将一枚吻轻柔地印在花瓣上,产生一种错觉,在我怀里的早已不是一颗开花的白玉兰,而是一个婚纱上绣有通透银花,跨越千山来与我白首的新娘。一瓣玉兰花在风里萎落,飘然穿过树枝后急急地下坠,滑落在我的眉弯,像是一片轻灵的鹤羽,落在我辜负过的从前。
初中校园的花坛里种有两株广田玉兰,花开时青白片片,白光耀眼。我觉得开花的广玉兰像黑夜里半透明的灯盏,也是在那一年我收到一个女孩用一瓣玉兰花瓣写的信。我边看题边转手中的铅笔,炉火上是热气腾腾的草菇汤,哥哥说我是在树枝上活泼起跳的小松鼠,活泼得要命。等到草菇里的鱼香味飘过来,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侄儿抱过来给嫂嫂喂饭,孩子的两粒门牙还没完全长出来,他用柔嫩的小手胡乱地抓过嫂嫂手里的银质小勺。这时那个女孩将一本绿皮的本子递给我,她说里面的一瓣馨香是给我的。我没有早恋的逆骨,不敢接过女孩递给我的本子,在略显尴尬的时候嫂嫂巧妙地接过了女孩手里的本子,放在孩子的学步车旁。在我陷入数学题的演算时,哥哥将那本笔记本放在我的桌沿上,端过嫂嫂煮的汤面哧溜地吃了起来。我翻看本子,除了详细的解题思路,豁然地看见本子中间夹有一瓣写了字的花瓣,我认得那是从学校的广玉兰上掉下的瓣儿,我的心形同革质的广玉兰叶,硬得伤人,广玉兰花雍容的温柔劲儿被我缘分的手地掐断了。
在嫂嫂去世以后,哥哥的心痛被时光裁成玉兰花瓣,凋零在初春的泥土里。而那个喜欢叫我四哥哥的邻家小妹在去年因难产而离开了人世;在爸爸告诉我她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一家面馆吃面,我躲到一个离灯光稍远的位置,偷偷地把眼角的泪擦干。我想起她说她那年送我广玉兰,是因为我站在楼台上看篮球比赛时我笑得像花坛里璨然的广玉兰花。原本在我回家过年时她说要来看看我的,而我却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待到日后相见,于是还没等到她从泸州赶回来我便踏上了飞往大连的航班。一别成永远,之后的一个月我生了一场重病,在暗蓝色的夜里,细碎的往事纷至沓来,在我的梦里化成破空而来的银花万树,开在我眼前,如果那一年我接受她透如花瓣的心事,是不是她就不用着急的离开人世?我画了一朵广玉兰,丰美的枝上有一朵将开的花,浅绿色的叶在墨绿色的老叶上。画毕,我在旁边道:“若雨如琴弦,一扣动阑珊。广玉兰如旧,香过人不安。”那场病愈后我慢慢地变得沉默,变得忧郁。渐渐地褪去年少时的活泼和欢乐,广玉兰也因此成了我无法触拥的如烟往事,我只是将重重的心事在不明亮的灯光下化成一幅凋落的玉兰花瓣。
看过一幅玉兰图,画里玉兰开得正热闹,玉兰树干上一只淡青色的雀儿在给自己的孩子喂食,情态逼真。在幼雏的身后是一只振翅而来夺食的同伴。幼雏的左边是一枝横倚出头的朵儿,刚好是一枝白玉兰簪的长度;美妙之至,像是四爷躺入皇家棺椁时手里握的那枝白玉兰簪,春回之风引于银色的花托之上,佐以和田玉质的白玉兰花形。四爷将自己的白玉扳指和那一枝白玉兰簪放在一个雕有龙纹的盒子里,在弥留之际命人送往若曦的故乡,这被时空隔断的爱情因此而得以相守。而在《步步惊情》里,张晓也画过一张素描玉兰图,画里的花儿开得很好,花瓣乍开,如同迸溅的银色流光,画画的她也和玉兰一样有着清爽玲珑的面孔。她和四爷在交错的时空里相爱,又在交错的时空里离开。起初我无法获悉白玉兰簪里是否藏有四爷那句:“你不来看我,我就去找你”的笃定情深,直到拥有若曦的记忆张晓在故宫博物馆和殷正相遇。一切因果,便有了答案。隔了时空的爱变成眼泪,如同清晨白玉兰花上未消的露水,缓缓地流在她和他的过去。
玉兰,是划破夜空的银色流星,也是韫于深山石头里的老玉,只要沾染些江南的水汽,笼上些白雾才就能水灵地变成传奇。花要和诗放在一起才显得美,画友有个雕花的木质铅笔匣,匣子半开半闭,里面装有两朵白玉兰,旁边是打了水印的画。她说自己很喜欢刘亦菲饰演的小龙女。她说你看小龙女打斗与金轮法王打斗时就像一朵从天而降的白玉兰,仙气飘飘,裙裾舞动,尤美。我说电影《仙鹤神针》里的白云飞,气质更接近白玉兰,她是亡国公主,所以身上有王族的清傲,这正和白玉兰相契。单凭短笛音波功便可击水百丈,风中飘动的白衣像是纯然盛放的白玉兰,清淡别致地开在其未知的江湖恩怨里,这和玉兰的纯白相似。一个王朝只剩她和师父蓝海萍,她和白玉兰一样是孤独的。知道身世后的她伸手捧父王遗下的冕旒,冕折损,旒上的玉串散落满地,她伸手想拿起墨色的衮服,刚伸手时衮服已化作飞沙。她没见过自己的父王和母后,一如先开花后生叶的玉兰,孤独降生于世而纯简立足江湖。她的命运与白玉兰孑立于世的形貌相通。她说我的比拟是毫无根据的臆断,经过几番论辩,她不得不承认我的观点。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在一处深山里住着三个姐妹,大姐叫红玉兰,二姐叫白玉兰,小妹叫黄玉兰。一天她们下山游玩,发现村子里冷水秋烟,一片死寂,三姐妹十分惊异,于是,向村子里的人问询后得知,原来秦始皇赶山填海,杀死了龙虾公主,从此,龙王爷就跟村子里的人成了仇家,龙王锁了盐库,不让村子里的人们吃盐,终于导致了瘟疫发生,死了好多人。
三姐妹十分同情他们,于是决定帮大家讨盐。然而这又何等容易?在遭到龙王多次拒绝以后,三姐妹只得从看守盐仓的蟹将军入手,用自己酿制的花香迷倒了蟹将军,趁机将盐仓凿穿,把所有的盐都浸入海水中。村子里的人得救了,三姐妹却被龙王变作了花树。
听完她的故事后我神思转圜,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讲的七妹与蛇郎的故事,传说贪羡七妹美满婚姻的大姊将七妹推入井中,自己伪装成了七妹与蛇郎在一起。我记得妈妈说传说里面的乌鸦会说话,七妹走过的地方会开婆婆纳。长大后我终于在高中的音乐课本上看到《七妹与蛇郎》花灯剧的剧照,蛇郎手持一朵玉兰,而七妹去轻轻依靠在怀里,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两朵比肩的白玉兰花,开在自己的前缘和宿命里。我想无论是痛苦的分离还是幸福的相依都是好的,人与人,人与世,相互而已,别人的观点并不一定客观,而我们的看法也只能成为狭隘的一家之见。
张爱玲说白玉兰邋里邋遢一年开到头,是别人用过的白手帕;雪小禅也给它她贴上了招摇,轻浮,俗气的标签。花入人眼花非花,同为人对同一事物的喜好不同而致见地不同。于我来说,我看到的白玉兰骨子里是美的,如同小盏纯白骨瓷碗,遥看它很像清澈疏明的白玉兰,近看它只是一个装了水的生活器皿。而于我来说,白玉兰花是斗风而开的往事,打苞时包孕的是重现的昨日晨光,开成一盏的,是我那万水千山的爱情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