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凤村村头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耸立着一幢二层小楼，铁栅栏门，红砖砌的围墙，将小楼包围起来，形成一个岑静的院落。
　　 铁栅栏门的左侧，由青砖砌成的石柱上挂着一块长字匾，上书“双凤村村委”五个黑色大字。
　　 一条电缆上聚集了数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为首的一只，颈下的羽毛乌黑发亮，羽翼丰满，看样子是一只颇有阅历的领头鸟。
　　 此刻双凤村的村主任程伟民，正一筹莫展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正等待着村委会解决，双凤村近年来由于土地资源的开发利用，导致饮用水中的PH值偏高，严重危害了村民甚至周边地区人们的身体健康，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年底让全村人结束常年饮用地下井水的历史，给每家每户都安装上自来水。但这需要一大笔资金，这可难坏了程伟民，他想尽了办法，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厚着脸皮跑了无数次县、镇政府，但还是因为资金不够到位而不能彻底完善。
　　 下一届选举的日期越来越近了，程伟民却并不担心自己能否继续当选村主任，他在这个位置上，连任五届，一坐就是十五年，心思完完全全扑在了为村民谋取福利上面。已过知天命的他，生就黧黑的肌肤，又粗又黑的眉毛，光滑红润的大脸盘，白衬衫里穿着灰色的跨栏背心，浅灰色的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帆布鞋。走起路来随着两臂有节奏的摆动，虎虎生风。这么一个山里壮汉，到了妻子和女儿的嘴里，却成了浑身上下哪儿都能掉土坷垃的山炮儿。
　　 程伟民的视线从麻雀身上移开，越过栅栏门，落到村委会对面的一栋三层楼，那是村里的小学校，和村委会只隔着一条乡村公路。
　　 教委编制改革，村里的孩子都转到距离村庄四五里外的县城去读书，小学校也荒芜了。昔日朗朗的读书声再也听不见了，升旗台爬满了青草和苔藓。
　　 每次看见废弃的学校，程伟民的内心仿佛打翻了一瓶五味酱：酸、甜、苦、辣、咸……他的儿童时代就是在这所小学度过的，记忆中的小学校是几间简陋的泥砖瓦屋，儿子和女儿也是从这间小学走出去的。几代人的荣耀，却在自己的手中见证了它的消亡，这对程伟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沉思间，摩托车的轰鸣打破了寂静，一个穿黄色T恤的中年男子，骑着一部半新的嘉陵进了村委会的院子。
　　 男子停稳车子，飞快地跳上台阶，径直走了进来。
　　 “回来啦？清风。”程伟民转过头来，看着进门的男子。
　　 “嗯。”叫清风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黑色公文包，快步走向饮水机，沏了一杯热茶后返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这个男人是双凤村的支书刘清风，程伟民一直以来最好的搭档。中等个头的他，有着一对灵动的浅褐色的眸子，希腊人一样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这更让人感到他的严肃。但是在双凤村人的眼里，刘清风不粗鲁无礼，不惹人讨厌，言谈举止十分文雅，他甚至和程伟民一样有着良好的人气和口碑。
　　 “事情办得怎么样？”程伟民待刘清风轻抿了一口茶水后问道。
　　 “他说我们的统计表有纰漏，要和你当面谈。”刘清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表格，放在程伟民的桌面上。
　　 “哦。”程伟民有些意外，表格是他让新来的大学生小鑫，按照村委会统计的数目做的，怎么还会有问题？
　　 刘清风揭开茶杯的盖子，嗅着茉莉花茶的芳馨，用眼斜睨着沉思不语的程伟民，语调不缓不急：“按他的意思，每家每户申报的果苗必须写清楚大小株，新老树龄，还要留一行备注，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程伟民的反应。
　　 程伟民抬起头，用诘问的目光看着刘清风。
　　 “他说山地和水田的补偿金额相差万状，希望我们在数字上一定把好关。”刘清风的这句话触动了程伟民大脑区域里的某片敏感地带，他在心里默念着备注、山地、水田、金额、数字……
　　 一旁的刘清风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砸吧着嘴巴，好像在回味茶叶的苦味：“哥，你说，他真的就是一个开发商吗？几百亩土地的征收费，说出来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程伟民没理会刘清风最后说的这些，他的脑子里飞快旋转着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案，而这想法刚刚一冒头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扼杀，就像掐灭燃着的烟头一样。
　　 夜晚，程伟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白天那忽然衍生的龌龊的念头又跳了进来，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强烈，令他无时无刻不生出一种辉煌的成就感，而这想法又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心，令他痛苦不安。
　　 “怎么啦？”身边的妻子巧茹显然也没睡着。
　　 “明天晚上，牛总约我洽谈征地赔偿的问题。今天清风去了他们公司，没谈妥。”
　　 “赔偿问题不是开发商到村委来解决吗，怎么要我们亲自上门，这清风是不是烧坏脑啦？”
　　 “是牛总说事务太多，要我们村委干部去他那里，本来今天早上我准备去的，临出门时胃疼得厉害，就让清风代替了我。”
　　 巧茹立马翻了个身：“你咋又胃疼啦？要紧不？”
　　 “吃了胃药好多了。”
　　 巧茹哦了一句：“这档子事关系大家伙的利益，你可不能大意。”
　　 其实不用妻子提醒，程伟民何尝不知道这次征地补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关注的目光。
　　 巧茹接着又说：“眼看着又要换届了，别的大队干部正忙着选举，就你跟个没事人一样。”巧茹絮絮叨叨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为咱村做的好事相信大伙心里亮堂着呢，修石桥、铺公路、赈水灾、引外资建太阳能照明，哪一件不是你的功劳，就凭这也还得选你做村主任。”
　　 程伟民经不得媳妇没完没了的唠叨，有些不耐烦：“只要心里装着大伙的幸福，谁做村主任我都赞成。”
　　 妻子在黑暗中抱怨了一句：“就没见过你这么忠诚的傻帽。”
　　 第二天晚上六点整，程伟民准时来到了位于县城中心地段的星期八西餐厅，站在闪烁的霓虹灯下，程伟民有些怯步，他知道一旦踏进这扇餐厅的大门，等待他的将是人生的分水岭。
　　 在名为“梦醒”的包间里，程伟民见到了那位牛总——牛万通。其实两个人并不陌生，几个月前，村民和施工队就强行挖掘未及时迁走的坟冢而发生肢体冲突，待程伟民接到通知赶到事发现场时，这个所谓的牛总已经在着手处理了，他操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说起话来面带微笑，让程伟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劝说村民放下了武器，乖乖地照着他的意愿迁走了坟墓。那一刻，程伟民对这个生着一张油腻长脸，下巴上明显多了一圈赘肉的高大魁梧的家伙不得不刮目相看。
　　 “来，来，坐。”牛万通一脸的微笑，用他那肥厚的巴掌把程伟民拉到了包间的椅子上。
　　 待两人坐定，侍者马上递上菜单，并礼貌地询问想喝点什么。
　　 “蓝莓冰沙吧。”牛万通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程伟民。
　　 程伟民很少来西餐厅，蓝莓冰沙是什么他不清楚，但他知道带冰字的一定和冷冻有关，他叫住了正欲走开的侍者：“给我来杯现榨的橙汁吧。”
　　 饮品很快就端了上来，两个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菜很快也跟着上来了，七成熟的牛排，加上一支法国干红。
　　 “尝尝这个，这家餐厅的招牌菜，很不错的。”牛万通说着，率先用刀割了一小块牛排，用叉子送进嘴里。
　　 程伟民学着牛万通的样子，叉了一块牛肉，牛肉到了嘴里，竟无韧劲和滑嫩的口感，食之无味，可见程伟民的心思全然不在用餐上。
　　 待牛万通用纸巾擦拭着嘴角，程伟民觉得是谈正经事的时候了：“牛总，听说你对我们的报表不满意，我又做了一份，你过过目。”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表格递给牛万通。
　　 牛万通用牙签剔除残留在牙缝里的肉丝，看似不经意地往纸上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神情有了巨大的变化，一对眸子动也不动地聚焦在纸上的数字，被红酒点燃肾上腺激素而泛红的油腻的脸上，呈现出兴奋的光芒。他的嘴里发出啧啧的称赞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程伟民：“姜还是老的辣，让你做村主任真的是大材小用了。”
　　 程伟民微微一笑：“还是你让清风捎的回复启发了我。”
　　 牛万通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几张薄薄的A4纸，而是一叠叠崭新诱人的红票子：“这份我拿回去，村委会那边还是用以前的那份。”他一面说着一面准备将表格放进自己的挎包。
　　 “慢着。”程伟民的手适时地压在了纸上。
　　 牛万通的笑僵在了脸上，他不解地看着程伟民：“老哥还有话说？”
　　 “做为合作的甲乙双方，利润分红还是开诚布公的好。”程伟民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
　　 牛万通抽动了一下嘴角，他有预感，面前的这个土包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各占50%。”
　　 “我要70%。”不待牛万通反应过来，程伟民斩钉截铁地抛出了这么一句。
　　 牛万通瞪起了眼珠子，自他任职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嚣张地同他讨价还价，他的心中升腾着一股怒火，但又不便于发作，他把手在面前一摊：“如果老哥没诚意，这事也就算了，反正县城附近土地多的是。”
　　 牛万通原以为程伟民听了这话会把手缩回去，万万没有想到，程伟民接下来说的话令他措不及防。
　　 “恕我直言，牛总你并不是房地产开放商，征收的土地也不是用来做小区和乐园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条现代化的高速路规划图是横穿我们城乡的。”程伟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牛万通的脸。
　　 牛万通张了张嘴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程伟民揭穿了他的真实身份让他又惊又怕，又恨又怒，但是他毕竟在职场打拼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况且他深知，日后需要同这个老谋深算的土老帽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咳咳，老哥真是铁算盘，小弟佩服。这事就这么定了。来，满上，为我们的初次合作和以后的合作愉快干杯。”牛万通说着，端起了红酒杯。
　　 程伟民的眼里尽是轻蔑，嘴角牵了牵：“对你我来说，没有以后，因为我已经打破了我做人的原则。”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间。
　　 望着程伟民的背影，牛万通攥着酒杯的手在簌簌发抖，他咬牙切齿地向着包间上的梦醒二字，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
　　 安装自来水的工程开始了，程伟民经常和工人们一起检查各个环节，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亲力亲为。两个月后，村里的每家每户都用上了自来水，试用的当天镇上的领导亲临现场，表彰了以程伟民为首的村委会。
　　 接下来是秋收后的选举，出乎大家的意料，当选村主任的是刘清风，村支书由新来的大学生担任，而程伟民在落选之列。这个结果引发了村里人长久的争议，巧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抑郁了好多天。
　　 对此程伟民也感到意外，他觉得事有蹊跷。他想找刘清风谈谈，可是每次去他家都吃了闭门羹，上任后的刘清风似乎比他在任的时候更忙。
　　 这一天傍晚，程伟民早早吃过晚饭，腋下夹了一瓶自家酿的桂花陈，出了家门，直往西，路过黄二姑的杂货店，顺手捎上两包蒜香花生。
　　 程伟民一直向前走，来到了刘清风的家门口。这是一座宽敞的民居，红砖围城的小院落，茂盛的金桂将她修长的手臂从墙内探了出来，二门一盏巨大的照明灯将楼门的影子在公路上拉长，两扇不锈钢的大门虚掩着，里边传出刘清风媳妇红婷低低的声音：“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写的匿名信？”
　　 “你听谁说的？”刘清风似乎很烦躁，声音里充满了惶恐和无奈。
　　 程伟民咳嗽了一嗓子，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出现令院子里的夫妇吃了一惊，坐在葡萄树下竹椅上的刘清风，慌不迭地站了起来：“大哥，你咋来啦？”说罢，瞪了愣怔着的媳妇一眼：“还不快去倒茶。”
　　 程伟民摆了一下手，吩咐红亭：“你去忙吧，我们兄弟两个好久没喝酒了，正好聊聊。”
　　 红亭不放心地看了刘清风一眼，回屋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程伟民让刘清风拿来两个杯子，斟满了酒，他看了看天，今夜无月，凉风袭面：“清风，我记得你来村上时才六岁吧，是一个要饭的把你领到我家门口的。”
　　 “嗯。”刘清风鼻子里发出一声回应，头却低至了胸前。刘清风是个孤儿，这个他不会忘记，是双凤村善良的老支书收养了他，临终前又把他托付给了刚复原转业的程伟民。
　　 程伟民微笑地看着刘清风：“知道老支书给你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吗？”
　　 “知道。”刘清风望着杯中摇曳的琥珀色的液体，艰难地开了口：“他希望我为人诚实公正，为官两袖清风。”
　　 “你没忘记就好。”程伟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双目聚焦在刘清风的脸上，而刘清风似乎不敢迎视他的目光。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院子里一片静寂，远处传来了犬吠。
　　 “以后就看你这个领头羊了。时间不早了，你歇着吧。”程伟民蓦然站起身挪动脚步。
　　 “哥……”身后的刘清风叫住了他：“我和红亭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程伟民转过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刘清风。
　　 刘清风咬着嘴唇，交叉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最终抬起了头：“是我向镇上写的关于检举你的匿名信，他们取消了你的选举资格。”
　　 “为什么？”程伟民瞪大了双眼，虽然他也曾怀疑过有人在选举上做了手脚，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自己的好兄弟刘清风。
　　 刘清风在说出这句话后，一连饮了三杯酒，借着酒精的效力，他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经年的郁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忌妒和痛苦之中……”
　　 “忌妒和痛苦？”程伟民大惑不解。
　　 “是的。”刘清风发狠地咬着嘴唇：“我是个孤儿，打老支书收养我的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想做出些业绩，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刘清风，但是你是这里的第一把交椅，我生活在你的影子下，有好几次你都有升调的机会，可是你却死赖在这里不走。说实话：我恨你，敬你。你永远也无法体会被人取代，落居第二的感觉。”
　　 “所以你就寻找机会。”
　　 “没错，你是一个谨慎公正的人，想要在你身上找到缺口确实不易。但是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归属感。”刘清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显得相当自负。
　　 程伟民惊呆了，他曾经像个孩童一样，天真地以为他和刘清风之间的友谊会牢不可破。但是他错了，人类的友谊，特别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谊，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他会遵循着外界物质和内部因素的影响而变化，随时都有可能终止。遗憾的是，离间他们的不是金钱，利益和女人，而是看不见的如影随形的归属感。
　　 “所以你就适时地提醒我怎样在数字上做手脚，一夜之间搞到巨额资金解决村里自来水安装的问题。”
　　 刘清风轻蔑地一笑：“不过是小伎俩罢了。”
　　 “但是……”
　　 不待程伟民继续说下去，刘清风已经接下了话茬：“你是觉得奇怪吧，就凭一封检举信就能把你拉下来，别忘了，这里边还有牛总的力量。”
　　 “你们？”程伟民愤怒了：“他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能和他搅在一起。”
　　 “我只是觉得他有利用价值罢了，这世上即便没有牛总，还会有其他的诸如杨总，季总……”刘清风不以为然地看着程伟民：“你放心，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还不至于沦落到被身外物迷惑的地步。”
　　 程伟民看着灯光下的刘清风，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是如此的陌生，兄弟之间的情谊去了哪儿？陪伴在身边，却千山万水永远阻隔着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来吧，兄弟，喝了这杯酒，祝你好运连连。”程伟民咯咯地笑着，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仰脖儿，手中的酒杯空了，再扬手，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碎裂的声响。
　　 程伟民大踏步走出了院子，风中传来刘清风带着呜咽的声音：“兄弟，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