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琴姨(征文.小说)
琴姨有些迷糊了,偶尔指着墙上的海报说:
“囡囡啊,你怎么把那青蔑竹席挂在墙上了?”
再不然,她会在半夜惊醒,叫嚷着:
“囡囡,你快来,哪家的孩子放在咱们床边了?你快点儿,地上全是蚂蚁,都爬到孩子脸上了。”
余婷心里清楚,她被这魔症拖得太久了,怕是时日无多。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在清醒的时候还要问问我,她又说过什么胡话。琴姨是很勇敢的女人,从第一次确诊,医生沉重地说:
“有家属陪同吗?”
“你就告诉我吧,我一个人来的,没事儿,有什么情况您就说。”这个正值中年的女人,对医生莞尔一笑,似乎明白了医生眼里的沉重。她淡然的微笑着,或许想尽可能的让这气氛轻松一些。
“大姐,您这是癌症,食道癌。”医生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正常,想安抚一下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
“您别太难过,我们可以马上手术,康复的几率很大的,您需要尽快和家人商量,手术越早,情况就会越乐观,可千万别拖着。”
“好,我知道了。”琴姨接过医生递来的化验单。
“大姐,可一定要早点儿来啊,到时候就需要家属陪同,手术单上需要家属签字。”医生详细的交待着。
“女儿来,可以吗?”琴姨显得底气不足,忸怩不安。
“只要她成年了,当然可以。”医生微笑着,望着眼前这个中年妇女。
这一幕发生在两年前,余婷是琴姨口中的女儿,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说辞,在外人面前的爱称,而余婷一直叫她琴姨。
余婷一直叫她琴姨,很多年了,在她们俩笑得最欢的时候,她也曾经开玩笑地说:
“囡囡,你啥时候叫我妈?”
“我可没妈,叫琴姨多好啊,这辈子,我就和琴姨待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余婷摇晃着她的胳膊,琴姨微笑着,有着明显的满足感流淌过她的双眼,再轻轻地拍拍余婷的头,这是余婷最熟悉的动作,一副母爱的画面油然而生。
原本余婷是琴姨的“雇主”,在二十年前,现在看来,余婷是“债主”,所以才一直缠着她。“你前世欠了我什么”?余婷总是这样问她,琴姨说,“我今生也欠你,怕是只有来世再偿还了”。
“你还想捆绑我几世啊!”余婷乐了。“那我可不干,你对我这么好,来世我怎么还得清啊?”琴姨不善言词,每次她都不是余婷的对手。
余婷和琴姨有个最大的共同点:命苦。这是她们俩总结的,所以才能有这么强烈的心灵感应。和妈妈还没混熟的时候,余婷就认识琴姨了,说来,这是一个挺长的故事。
余婷的父母家庭条件不错,都是国营企业职工,这里说的父母是养父母。他们结婚多年未孕,有很多年,奔波在求子的路上。余婷和他们相识于车站,在他们辗转求子的路上,围观的人群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出于何种心理把余婷抱回了家?余婷后来揣测:有所谓的缘分,这里特指眼缘,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孩子,年龄已经去了,全当机会使然。余婷终于还是要感激他们的,因为在她生命最脆弱的时候,他们给了她一个家,并且,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五载。
在余婷去到那个家的第二天,琴姨也随之跟来,当然,用上跟来是不恰当的。后来听琴姨说起,来她们家的时候她孩子还不满两个月,由于丈夫的疏忽,孩子夭折了。琴姨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四处找工作碰壁,眼看着就要成为流浪群体中的一员。那晚她在余家楼下,想借绿化带暂住一宿,只可惜余婷的哭声太过于刺耳,扰乱了她的计划。她第二天便叩响了家门,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成为了余家的保姆,父母接受她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她还在涨奶,很好的兼顾了“奶妈”一职。
余婷真的成了掌上明珠,父母每天有自己的工作,琴姨操持着整个家,俨然变成了女主人一般,全心全意照顾着余婷,和余婷的父母相处甚欢。咿呀学语的时候,余婷还一直追着琴姨叫妈妈呢。
余妈妈怀孕了!
这个消息将余家的平静激了个粉碎,高兴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多担忧。余妈妈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虽然余婷到来的时候才差不多满月,也一直和自己亲密,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有那么一丝不安分,尤其是当发现自己怀孕后,她那颗躁动的心更是狂跳不已。“自己以前是没有怀孕,这次有机会经历十月怀胎,怎么能让这个机会溜走呢?”余妈妈思绪着,将这个主意告诉了丈夫。
眼下的情况不只是纠缠在生与不生之间,而是余婷来到这个家后,为了将来孩子上学等等问题,夫妻俩没敢耽误,迅速通过派出所,办理了收养手续。余婷是余家的孩子,一个户口簿上的,关系一栏赫然写着父女,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亲子关系,可现在的问题是夫妻都有工作,独生子女光荣证还挂在墙上,受到过公司表彰,一旦违反计划生育条例,丢工作是肯定的事。
怎么办呢?余妈妈很烦躁,时常望着眼前的余婷发呆,更有甚者,当余婷蹦蹦跳跳的叫喊着妈妈、再扑向她怀里的时候,她竟然伸手推了孩子一把,紧接着又将余婷紧紧地抱在怀里,伶一只手,则在那并未有半分隆起的小腹上抚摸。琴姨一次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多次的,欲言又止。
余妈妈经过多方请教,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趁孩子熟睡之时,她唤来了正在给孩子准备餐食的琴姨。
“小琴啊,你来我们家五年了吧?”
“是啊,余姐,囡囡多大,我就来多久了。”
“那,你喜欢婷婷吗?”琴姨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余姐,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琴啊,婷婷的身世你也清楚,眼下我怀孕了,想把婷婷拜托给你,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有些羞于开口,紧接着又开口道:
“我想把婷婷拜托给你,我的意思是让你带着她离开,我这个年龄了,还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不容易,可是又有太多现实的问题,思来想去,只有把她托付给你了。”
听完这番话,琴姨思绪了很久。
“我明白了,余姐,我明天就带她走,再也不回来。”
“哎,好,好,也就交给你放心,孩子和你亲,都跟亲妈一样,你肯定不会亏待她。”余妈妈很高兴,该说的总是要说,琴姨答应得爽快,可她又觉得言辞有些欠妥,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也不是不想见到你们,偶尔你也可以带她来串个门,就是要等到小宝大些以后。”说到这,她抚摸着那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深深的酒窝盛满了浓浓的笑意。
很快,琴姨就带着余婷离开了,她重新找到了新的工作,工资很低,好在能带孩子,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孩子,省吃俭用,勉强维持着母女俩的开支。只是余婷从来没有见过琴姨的丈夫,她也不敢问,琴姨说过,是丈夫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她再也不想见到他。
琴姨越发微弱,瘦得看不出她年轻的样子了,余婷很心疼,将自己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琴姨身上,相依相伴的两个人,怕是就快要分别了,而这一别,就是无期。
余婷总是叫琴姨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只有这时候,琴姨才会微笑,每个生活的小细节她都记得,包括她第一次迈步,第一次叫妈妈,琴姨一件都没落下。只是她一次比一次讲的艰难,连说话,都好像会夺走她的气息。
“囡囡,你恨你妈妈吗?”琴姨坐在床上,她今天气色好了许多,翻出了一套新衣服,崭新的衣服,连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余婷都没见过。
“琴姨,你干嘛提起他们啊,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
“不,我说的是生你的妈妈。”琴姨显得很淡定,这是她第一次,直言不讳地和余婷讨论起了生母。
“没什么恨不恨的,反正我也不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
————
琴姨走了,就在那晚谈话之后,弥留之际还交待了余婷,那个上锁的箱子里,是琴姨留给自己的嫁妆。
余婷打开了箱子,这是琴姨的“私人领地”,她一直上着锁,从来不让余婷碰的。
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小衣服,手工编织的毛线衣、绣花的虎头鞋,婷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琴姨唯一的首饰躺在箱子的一角,连带着,躺着书信一封,深深的折痕透露出书信的时日不短,折痕处,还能看见晕染开来的墨迹。
“亲爱的囡囡:
妈妈走了,你能一直陪伴我走到最后,我很满足。谢谢你,亲爱的孩子。
我终于没有等到你开口叫“妈妈”,或许是我不够勇敢,我怕你知道一切后,会再一次的从我身边离开。你是我唯一生养过的孩子,而因为没有生一个儿子,你父亲将你放在了火车站,我以死相要挟,你父亲终于告诉了我关于你的去向,他一直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来到了余家的小区。我找了过去,本想偷偷看看收留你的这个家庭,却听到了彻夜声嘶力竭的哭闹,我担心你是舍不得妈妈,便胡乱编造了一个借口,以此留在了你身边。从余家出来后,我不想你再一次的受到伤害,只得选择远离,粗茶淡饭的日子,却更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很享受,尤其是这最后的时光。
没能亲自牵着你走过红地毯,这是妈妈最大的遗憾,妈妈尽力了,为将来的小外孙赶制了一些月礼,只能让你转交给他/她了,亲爱的孩子,祝你幸福。
一位有愧的、也一直爱你的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