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母亲有了一点温柔，刘莹就知趣的退回到自己房内。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她问自己，为什么父亲不能对母亲多一份体贴？这不公平！刘莹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想给姨妈打电话，让她来看望母亲，可好几次，母亲都不让她叫，因为姨妈腿做了手术，行动不便。可刘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没等她拨出号码，父亲就把她叫了过去。
　　 “你在这陪着你妈，我去叫医生来！”父亲终于感到不安了，他终于知道心疼母亲了。一丝不屑从刘莹眼角闪过。“还有，赶紧给你姑打电话，叫她过来帮你。”
　　 刘莹不作答，也不打电话。父亲怔了几秒钟后，赶忙骑摩托车走了。刘莹这才掏出手机给姑姑打电话。
　　 父亲带来了医生，姑姑也来了。母亲的血压猛然升到230。医生询问了一些情况后，没有开药，临走时留下三瓶救心丸。
　　 刘莹先给母亲吃了十几粒，母亲看上去好多了。雨似乎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色也暗了下来，要到晚上了。在最需要光明的时候，却停了电。屋子里的人又开始忙着找蜡烛。黑暗里的世界，总让人觉得手忙脚乱。蜡烛微弱的光，在黑夜里跳跃，任意一丝风，都足以将它熄灭。房间内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挣扎，这微弱的光，反倒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看来，这一夜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然而，比黑暗更可怕的是母亲痛苦的呻吟。
　　 母亲开始全身抽搐，在这样冷的夜里，额头居然冒出了汗，后背也是湿了一大片。屋里的人陷入一片混乱，地上的影子叠着影子，在烛光里，摇曳。
　　 一瓶救心丸吃完了。母亲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救心丸大把大把的被塞进她的嘴里。天快亮起来吧！或者不要停电也好！此刻又有谁会大半夜去检查线路？天又岂能一下子亮起来？只有雨，还在下，只有风，还在吹，风和雨一起把夜搅乱，弄得支离破碎。刘莹从未觉得哪一个夜晚是这样的漫长，长到她把所有的往事都想了一遍。
　　 天亮后，母亲睡着了，折腾了一晚，大概也乏了。刘莹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下。不知父亲何时给伯父姨妈他们打的电话，此刻他们都来了。刘莹不能熬夜，一熬夜就头痛的厉害。于是她就躺床上迷糊起来。
　　 可是这一睡，起来见到的竟是母亲最后一面。母亲最后一次发作，刘莹赶紧拿了药，给她服下，顺便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这娃，干嘛把我的手放你脸上，快放下来……”母亲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不，我不放，我要你好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就从眼眶里滑落。
　　 “弟弟已经请假了，今天就能回来，你最心疼他了，你要坚强，你是个从不服输的女人。”刘莹停住了，因为母亲不再理会她。
　　 她看母亲闭上了眼睛，只当她是睡着了，下意识的把手伸进母亲的袖子里，去摸她的胳膊，温中带凉。她又去摸母亲的后背，汗水已经变得冰凉，没了温度。
　　 母亲就这样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们留下什么话，没有挣扎，没有眼泪。
　　 “不，不是的。怎么会这样！难道你都不想再给我交代点什么吗！你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吗！”刘莹是太伤心，想要哭，想要喊，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只是脑子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发呆。
　　 “莹莹啊，想哭就哭吧，别憋着，你妈已经走了，今后她也不用再遭那份罪了。你们这几年也尽力照顾她了。娃呀，好好哭哭你妈吧！”
　　 刘莹还是坐在那里发呆，虽然她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刻真的来到，她，还是没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
　　 她最爱的那个人走了，这个世界上最懂她，最了解她的那个人，就这样没了。那个曾经把最好的都留给她的人，离开她了，而她又能拿什么去还这份恩情？
　　 院子里的人多了，他们像乌鸦一样，一定是嗅到某种味道，才聚集在一起的，虽然这种比喻，对于那些前来帮忙的人并不公道。可她真的想不明白，那么多人，究竟一下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行就用以前喂猪的那些废弃的砖给莹莹她妈圈个窑，放棺材，我看你买的那个棺材不便宜吧，不过现在都兴的好了，看那些纸扎品，糊得多好……”
　　 不用多想，一听这就是老太太的声音。刘莹正愁火气没处发，一把掀起门帘，吼道，
　　 “那些砖留着给你死了用，没人跟你抢！都是你把我妈害死的，我妈不会放过你的！她生前那么伺候你，你背地里还诅咒她，你有没有良心！”刘莹近乎歇斯底里，过于生气，她的嘴唇，身躯明显感到了麻木。
　　 “是我，是我害死她的，行了吧，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和你爸说事，你一个出嫁女，插什么嘴！”老太太白了她一眼，抿起嘴不再说话。
　　 “你走，你走，不要再住我家了！多看你一眼，都让我恨你。”
　　 “你要这么说，我还偏就不走了，就是死了，我也得回这院子里发落。”
　　 “这是我妈盖的房，你有什么资格住这！”
　　 “我住我儿子家，你能管得了？！”
　　 刘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茶杯，狠狠砸向地面，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其中一小片还跳到她的脸颊，划伤她的下巴，鲜血滴答，染红她的衣领，老太太慌忙递给她纸巾，她没有伸手，“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母亲的丧事办了，当然不是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母亲的墓，全部用钢筋水泥混凝土包裹起来，毕竟她才四十多岁，一个人要在下面待很久。对于母亲的离去，老太太没有丝毫伤感，哪怕看在她儿子的份上，脸上一丝难过都找不到，母亲说得对，这个老太太，她只爱她自己。
　　 随着母亲的离世，刘莹对老太太的恨，像一粒种子，在心里萌芽。她不允许老太太进他家的门，就算有一天老太太死了，也休想在这个家里办丧事，自己更不会为她披麻戴孝，她想都别想。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再把她当个亲人了。可是毕竟刘莹已经出嫁了，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她走之后，老太太就算搬回来住，她又岂能管得了？
　　
　　 （四）
　　 离家乡近了，车窗外的雪似乎也停了，眼看太阳就要从云层里跳出来了。以前回家，刘莹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火车快点到站，她能快点回家。可现在，即使她乘坐了最慢的一趟车，时间竟也过得如此快，不知不觉就要到站了，现在回家，反倒成为一件很无奈的事，没有期盼，没有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回家，只能让她想起那些往事，只能徒增伤悲，可，那里却依然是她曾经的家。
　　 出了站，她一踏上脚下这片土地，呼吸开始变得沉重，阳光出来了，明晃晃的，很刺眼。拦下一辆出租车后，沿着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刘莹一步步接近那个让她感慨万千的，名叫家的地方。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小伙子，她一上车，他就不停地和她搭话，她只是用哦，嗯，是吗这样的词应付，眼睛从未离开过路途中的风景，说是风景，不过一些光秃秃的杨树，刚吐露新芽的柳树，即将返青的农田，和一些村庄罢了。见她如此，出租车司机很识相，便不再多说什么。
　　 穿过几个村庄，绕过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家，是真真正正的要到了。还没到家门口，围墙外摆放的花圈远远就能看到，花花绿绿的，鲜艳的一塌糊涂。
　　 真热闹！她的嘴上没说，心里却冷冷的冒出这三个字。她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下了车，出租车司机掉过头，飞快的驶离她的视线。
　　 院子里一片狼藉，不过声势浩大。老太太是寿终正寝，所以倒没有谁真正地跪在灵前去哭，大多数人都在聊天，甚至还有的在说笑，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有人拿出孝衣给刘莹让她穿上，她说坐车有些累，想休息一下，那人便没有勉强。
　　 “莹莹啊，你回都回来了，等一下就披麻戴孝吧，毕竟你我是孙子辈儿，不然旁人要笑话的。”
　　 “大姐，你说得有道理，也很对，可我只能听从我的内心，虚情假意的事，我做不来，爸给我打电话叫我回来，我回来了，可我并没有说回来就一定得给她戴孝！”
　　 刘莹的表情那么冷，仿佛一块不能被暖化的冰。冷漠，恐怕是此时对她最好的形容。
　　 “莹莹”大姐拉过刘莹的手，双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过不了那道坎，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要把自己为难一辈子吗！看着你这样，姐心里难受。”
　　 “我哪有为难我自己”刘莹冷笑一声，“我只是觉得不值，我只是想不通。”她把手抽回来，两眼盯着墙，发呆。
　　 “你这样下去就完了！你为什么不放过你自己？你这样，妈还能知道吗？你觉得她愿意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我这副样子怎么了，我现在这样不好吗？”刘莹眼里已经噙满泪花。
　　 “以前妈总说你像她，倔强，认定的事就非要去做，可你看看你现在，你在做什么！你这样做，你伤害了多少人的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难道爸心里就不难受？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大姐开始抽泣，
　　 “妈妈的离去，我知道给你带来痛苦，可是我们更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那样快乐的活着，妈妈生下你，是让你感受这个世界的快乐的，不是让你像现在这样，折磨你自己的！”
　　 刘莹的泪一行接着一行，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安静的听着大姐。
　　 “回来吧，像从前那样快乐的活着，不要再钻牛角尖了，不要再一条道走到黑了，放下你的执念，妈妈不在了，奶奶也走了，我们身边还剩下多少亲人，逝去的回不来了，难道拥有的你也不想珍惜吗，说得难听一些，没有谁会一直陪你，我会离开，爸爸会，到最后，就连你自己也会离开这个世界……”
　　 刘莹紧紧抱住大姐，趴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失踪一样。
　　 “好了，莹莹，”
　　 这次是大姐把刘莹拥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小女孩那样，
　　 “你想想我们小时候，奶奶是不是经常在我们学校后面的那个果园里捡梨给我们吃？爸妈打工那些年，奶奶叫我们起床上学，做饭给我们吃……”大姐抹起了眼泪，“不管怎样，她现在走了，我们就好好送她一程吧，那些往事，终究会像风一样，散去，成为过眼云烟。好了，我给你去拿孝衣吧，你在这等我。”
　　 大姐起身出了房间，刘莹翻开手机，找到之前存的有关老太太的那些照片，梳得齐整的花白的头发，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却依然对冲着她笑，刘莹的眼睛模糊了，她笑了，眼泪却流下来了……笑着哭，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