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困夜
“35、38、40、58,总价6000。”江峰低着头,慢慢地报出了这个数字。
小文一哆嗦,略嫌宽松的棉袄袖子把桌上的水碗碰的“咣当”一声,颤了几颤,斜歪在桌沿。
“三哥,这价……”
江峰看了眼小文,入眼一脸的焦急,那通红的脸不知是憋了太久,还是随着叫价攀升而渐浓的旱烟所呛,连鼻峰两侧也隐隐的布满一层细密的汗星。
江峰没有说什么。他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小文的手背,触手一阵颤栗。
“小峰,你这是报的这块地的总价吧?”
“是。”
“你的意思是这90亩地,你想一个人拿下?你去看地了吗?那是一块山地,中间还有四道沟,进不了车和机械,全得人工。你一个人怎么打理?而且这承包费用也到了70多一亩,加上种子化肥可就一百多了,能挣钱吗?你可得想好,别冲动!咱这可是靠天吃饭的地儿……”老支书徐有才在桌上使劲戳了戳手指,看似平静的劝说,可这连珠似的话说出来,衣袖都有些抖动。
“我去看了,地也量了。今晚在这屋里的都是想承包这块地的,这块地大家心里都有数。地不咋样,这两年咱这山坡地好地一亩也就出250块钱,还得好年天收。若是十亩八亩的小块地四十也是祖宗价,70的地租,确实不划算。”
江峰伸手拽了下棉袄下襟,抬起头看了一圈这屋里的十几个人。今晚到场的除了村里的支书兼村长徐有才和会计王福,还有小学校长王川,再就是来竟标的十七个人。自家堂哥江振和三赖子还有小民三个人是一伙,小学老师赵海顺和另三人是一伙。还有八个人零星坐着,看不出是想合伙还是想自己竟标,戓许只是来看热闹,之前也没报价。
“不过,大家也知道,我名下没有地,一垄没有。前两年我爸妈搬家去我哥那,把他们和我哥家六口人地留给了我,42亩地,前年收了七千多,去年收了一万一,我新成家的日子,也就是勉强生活。念书这多年,没学什么手艺,不种地想不出咋活人。贵就贵点,老少爷们都让让,给个脸,让我混个生活。说实话,这价我也是硬撑……”
江峰看着办公室里这二十来个人,一脸无奈和苦涩。
他说的是实话。
这片地是村里的校田地,早年由学校的老师们分种,江峰读小学时还经常被老师动员去春耕夏锄,秋天也要从家里带了镰刀和午饭集体去收割。这块地的地势和庄稼长相再熟不过,确实是没什么可看。若是按这几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家留下的地的承包价说,三十也是天价。现在这接近七十的价,严重挑战了村里的租地价格,也确实存在巨大的风险。一个弄不好,就是白忙。若再天不应时,出个旱涝,那结果……
“小峰。”江峰的堂哥江振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喊了一声,站起来继续说:“你说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若说这价,确实不低,村里的地别看四十,但谁能租到?谁走都是把地留给亲戚,别人租不上。我看小文那一机灵,也不会和你搭伙了,鑫刚生完薇薇,肯定帮不了你,你一个人咋种?你好好想想,如果愿意,咱四家种。那地说是九十亩,实际一百也多,咱四家一家二十五亩,你要同意,大哥不和你争。”
“二十五亩?就算好年天收,自己受累不说,按今年的收成算扣除费用一亩也不剩一百块钱,两千五?大哥,你看兄弟够养这一家三口吗?地我是不会分的,小文如果种,我给他二十亩,这是和三姑三姑父白天说好的。他若不种,我自己种这一百亩。”
江峰话很直,没有多余的婉转。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大哥江振说的是实情。就在前天,他还和表弟小文一起去找江振商量过承包这地的事。当时大哥没有多说,只说这地各种不好各种不能要,他是坚决不会参与的。现在说这话,江峰很难想像这位自家堂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就给你五十亩,我和你合伙,我们四个也好还是几个也好要五十亩,这行不?五十亩地你自己也足够你一个人忙了。”一旁的赵海顺急忙插话拦住江振的进一步争取。
“大叔也不用说这话了,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这人有点轴。这地我更不可能和您老分,若这样,甭说别人,我大哥也得恼了我。话就说到这,分种合租的话就别说了。”江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小文,他明显还没从现在的情况中看出什么,难道这些人都觉得这价还能种?是不是都疯了?
“九点多了,大家也别扯来扯去了。既然小峰不愿意和你们几家合租,那就此打住。还是钱上说话。反正这钱拿回来也是给村里,该给学校买桌椅买桌椅,该给学校换换瓦就换换瓦。”老支书徐有才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其实,他也没看懂这块破地怎么就这么值钱了,要知道这样,早就把地收回来承包了,何必赖给这些老师种,又种不好。
没有人接话,大家第一次默契的选择了沉默。
“再加价肯定是奔6500了。明里70,暗里也65了,剩一百?剩八十?要是开春雨水不合适……真的值吗?”
“一家多个二十来亩,多两千多收入,加上自己的地,也能有四五十亩,小一万块钱。自己又是瓦工,不耽误城里工地打工,这收入……”
江峰没有催促,他和小文年龄最小,在这一圈人里绝对没有什么影响力和话语权。他知道大家都在暗自盘算,事关五年的土地连租合同,大家都会掂量清楚。
小文碰了下江峰的手,懦声叫了声三哥,江峰没有回头看他,低声说:“我懂,回家说。”
“还有价没?没价就给小峰种。”老支书催道。
“我们出6200。”江振接话,这明显是考虑好的,没多少迟疑。看这意思,尽管现在的价格超出预计和原来的行情,但还是没突破他们三个人研究的底线。
“谁要是想要,就6500往上再叫价,一百二百就别说了。”他又补了一句。
这是在将军,也是在劝降。
谁都想要,但也不想互掐。
“我们不要了。”赵海顺一笑,没再说下去。他是老师,要上班,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精力打理土地。这次发包以后,总不能再拉着学生帮忙,现在的教育体制也不允许。
“那我出6500吧。”江峰表示很无奈。
江振看着江峰,心里一阵翻卷。
他真没想到这个大学毕业回来务农的弟弟这么坚持。在他想来,江峰该去城里上班,650的工资不低了,又是个正经工作,真想不通他为嘛不去……刚才这一句话,自己就让弟弟多花了五百,别人怎么看自己这当哥哥的?
“没人出了?那我也出个价,6800!”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江峰顺着声音看过去,意外的发现是崔恒。
从下午六点开始,这位小表叔崔恒就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参与竟价。江峰先前也留意过他,但实在想不出他也会参与进来。印象里,这个人是经营车的,家里有台加长大五征农柴,经常在县城里装货拉往坝后的牧区,再从牧区往回拉抱废铁和牛羊。他怎么会想种地?
顾不上想太多,崔恒正笑呵呵的看着江峰。
“小表叔,你确定想要这地?咱可没外人……”江峰直视着崔恒,没有说下去。
“我确定,也不瞒你,我是给别人包,我只是帮忙,大侄子别多想。”崔恒笑着回答,算是给了大家解释。
“这样吧,咱也别竟价了,挺不好看,谁想包,把自己能出的价写上名和钱数,谁高谁拿。”江峰提议。
事情发展到现在,本来已经基本确定能拿下,可这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接下来再明码叫价,弄不好会掉到坑里。
“中!”老支书也是没想到会出这情况,但也没什么可说可劝。撕了两张纸条,打算给崔恒和江峰每个人一张。可他没想到的是,除了崔江二人竟然还有四个人都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要求参与。
这一点江峰没想到。江振和赵海顺没有参与,却也是忍不住讪讪一笑。
江峰接过纸条,没有急着写上去。
崔恒绝不会自己种,既然是受人之托,对方肯定说的是个整数;太零碎细致的价格肯定不会委托人说出口,既然参与进来,肯定是也做好了高价强拿的准备。这点其他几个人也应该能猜到。那就应该是在七千到八千之间。而不同点在于,这几个人肯定也是想自己一个人拿下这片地,会很强势。既然先前并没有吱声,也是到了极限,就算现在来端锅,最有可能的是在7500封顶。
7600?一亩76。种苕帚苗子,不用种子钱,二铵每亩20斤又是24,尿素30斤又是30,这就是13000。夏天肯定要雇人帮忙锄草间苗,每个工二亩,要50个工,秋收也差不多这数,每个工22,又是两千,这是15000。一百亩苕苗子中等雨水能达到25000,剩一万。但谁敢种100亩?如果种绿豆,黄豆,谷子呢?不行,赔钱!玉米?不上水,不能!高梁……
这些在之前江峰就仔细的算过,但还是忍不住又算了一遍。以现在的价格,只能种苕苗子才有可能保证生活,但这种作物最怕误苗,而且极为容易蚜害,所以对耕作的及时性要求很高。村里一般家庭都是种植十亩以内,还是因为要解决农村的烧柴才不得已而为之。大面积种植,难度可想而知。而如果雇人的话,除了成本将直线上升,也不一定想雇就能雇得到。都说家贫望邻富,但这年头,宁可不挣你钱就想看你热闹的有闲之人还是主流……
7600能拿下吗?崔恒的底线是7000还是7500?他那么轻松,或者更高?
江峰沉默着。他对这片土地志在必得,绝不能放弃和疏忽。因为他不比别人,没有手艺在身,如果没有地种,只能去县里的纸厂上班。而那纸厂……
“我的底线是多少?如果再高,那就只能在增加作物附加值上有所提升,苕帚苗绑成苕帚,一亩出160把苕帚,三元一把……如果苕苗种子再去养猪……对了,崔恒的岳父家是十三敖包,那里是苕苗子基地,他该不会是替岳父家承包吧?十三敖包,二姑秋收后回娘家时曾说,那里好点的土地承包都上百了……”
一个个念头在江峰的脑海中飞快的划过,闪念间,他意识到7500绝不会封顶,别人不说,崔恒的底线一定是个整数,可能是8000!
8000!
想到这个数字,江峰的手不由握紧。确切的说,这个数字已经是他全部的存款!化肥,农药,人工费,家里的各种开支……江峰莫名感到头晕。
还有别的可能吗?
拿!别人种得,咱就种得!
8010!
江峰把纸条最后一个写好,交给了老支书。默默的回身,坐回到小文前面的长凳上。
小文急忙拉了下江峰,想知道他这疯子三哥到底写了多少……
江峰没有回头。
他不敢把自己写的数字告诉这位表弟,他知道这个数字会绝对让表弟跳起来!他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些,他只感觉身子有些发软,眼前膜糊,全是自己起早贪黑在那片土地上耕作的场景,很累,累到他想现在就睡去……
“等一等。”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三个人的身影破门而入。
江峰抬起头,愣住了。
冲进门来的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有江振。
江峰明白了,这是江振怕他冲动,去找了他的父母,来震慑自己,还有这些竟争者。
“投完了吗?不管投没投完,我家小峰的投标不算数。我是他爹,也不强给儿子出头,既然他想种,我替他出五千来争这块地。大家该争还争,谁争都行,超过五千我们不要。”江峰的父亲喘着粗气,急急的说道。
老支书没有吭声,在他的理解中,今晚的竟标简直是在胡闹!五千?这个数虽然也比他原预计的三千高了近一倍,但还不是不能接受。六七千?以为是去地捡钱吗?瞎闹台!
“既然二哥这么说,兄弟也不好说什么。二哥在村里的面子也不止这个数,就听二哥的,大家若都没意见,就五千包给小峰。”崔恒大笑着走上前,把江父拉在凳子上坐定,又拿起桌上的碗去炉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滚开的砖茶,放在江父面前。
他转过身,来到老支书面前,翻了下那六张纸条,从中抽出一张,翻开放平在桌上点了点,笑着说:“这是我的,看大家意思。”
老支书看了眼,目光立刻变得呆滞。他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拿起来就着昏黄的电灯光看个仔细……
崔恒,8000。
沉默,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炉上的茶壶嗞嗞的响着,诉说着大家心里的不平静。
没有人想轻易放弃,何况现在已经拉开了脸面。包括崔恒。他相信另四个人肯定会有不同的意见,毕竟这是一次公开的竟标,拼的是财力和魄力。看大家意思,无非是顺着江父的话给个面子,同时,如果有变动,自己的投标一样有效。
这些年,村里的年青一辈大都学了木工瓦工,在城里打工,留下的土地交给父母或亲友耕种,导致了贫富的迅速拉开。不怕大家都没钱,是怕别人富了你还在原地踏步,那你就是穷人。土生土长的庄户人,想改变这种局面,要么出去打工,要么集中土地,哪怕每亩少挣点,只要量大,也能聚沙成塔。100亩!一整块!贵点怕什么?多付些辛苦,再赶少雨水调和,一下就能增加一万多收入。这在奋斗了多少年,万元户还是传说的农村,绝对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