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已读初中，已到要加码的时节了。
　　 几番探查，老李的心，已沉入谷底，弟弟都已初一下学期了，那知识，却如才刚进入初中的小学生。当然，老李这是与以往相比，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老李望着弟弟那稚嫩的面庞，一本正经地问道：“想学吗？”
　　 弟弟迎着老李那锐利的眼神，认真答道：“嗯。”
　　 自家哥哥神童的美名，弟弟早有耳闻，也引以为傲。弟弟的努力，都是在向神童哥哥靠拢，弟弟也早有心叫神童哥哥辅导了，就怕神童哥哥不答应，现在神童哥哥首肯了，弟弟哪有不答应的理由？弟弟即刻答应了。弟弟的头，有如那小鸡琢米样，点个不止。
　　 老李笑了笑，说了声，你跟我来。转身走去里间去了。
　　 里间，是老李的卧房，老李却又不允许家人踏入半步。弟弟几次都想进入，一探究竟，却都被老李拒绝了。有几次，弟弟都想趁老李不在家，潜入进去，可每回见到的都是铁将军把门。即便老李有时去上个茅房，也都不忘锁门。
　　 可见老李对这里间的重视程度了。
　　 弟弟走进里间，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这里间，说是哥哥的卧房，倒还不如说是间书房。三面墙壁，都放置着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哥哥的睡榻，只在地上铺了架竹床。看那情形，竹床可以随时收起。竹床上，散放了书本。可见，哥哥每晚都在看书。
　　 弟弟看着正在收拾的哥哥，问：“这书？”
　　 老李听了，并没立刻作答，而是继续收拾。待收拾妥当，又从夹缝中拉出张折叠桌，打开，铺上桌布，布已泛黄。又转身从书架上拉出一摞书，放在桌上，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弟弟，严肃地说：“你先发誓，这里的一切，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
　　 弟弟一下子震惊住了。过了会儿，弟弟才使劲地点点头。
　　 老李却并不满意。还是严肃地说：“我要你亲口许诺，男人一言，重若干钧。”
　　 弟弟本能地举起手，一字一句地说：“这里的一切，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
　　 老李这才面带笑容，回答弟弟先前的提问。老李说：“有些，是先生给的。”一指那一大排书。“有些，是我在旧书店淘来的。”
　　 弟弟又惊讶地问：“那这钱？”
　　 老李答：“攒下的伙食费。”
　　 弟弟又问：“那你？”
　　 老李不以为意地答：“学校周围就是菜地，做做梁上君子，不就对付过去了？”说完，竟显出不好意思来。
　　 弟弟适时抬起手，在脸上羞个不止。嘴里说道：“没想到，神童哥哥还是那鼓上蚤时迁哩。”
　　 老李一愣，惊问：“你读《水浒》啦？”
　　 弟弟慌忙捂着嘴，知道失言，脸上，竟急出汗珠来了。
　　 老李笑着安慰道：“读了就读了，也不是么坏事，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时刻警醒自己，不要说露了嘴，免得祸从口出。”
　　 弟弟使命点了点头。
　　 从此，弟弟就在老李那儿课读了。
　　 四
　　 老李高兴还没几天，家里就出变故了。
　　 能不高兴吗？老李，毕竟又多了个传承人！
　　 老李的高兴还没尽兴，父亲病了，终日只喊浑身疼，疼得都在床上立洋桩了。求医问药，自是大费周张。先是母亲辛苦，老李从旁协助。没过十天，母亲也病了。这一下，家里家外的担子，全都降落在老李稚嫩的肩膀上了。
　　 老李挑得动吗？也只有慢慢看了。
　　 几日下来，老李都骨受如柴了。
　　 弟弟见了，几番哽咽，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珍珠，哗哗哗地往下流淌。弟弟几番磨蹭，站在老李面前，又看了眼老李，咬了咬牙，才说：“哥，我，我……”
　　 老李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又用手梳理下蓬乱的长发，发间，竟传出“嚓嚓嚓”的声响。
　　 那是老李手指粗糙发出来的。
　　 老李凄苦地一笑，却语气坚定地说：“这点困难，还击不垮我。”说着，双手放在弟弟肩膀上，看着弟弟，语气和缓地说：“你的心意我懂，你也想尽孝，你也想分担点家中的忧愁。可是弟呀，自古忠孝难两全。你的忠孝就是读书，刻苦地读书，发奋地读书。我们李家人，不和别个比富贵，只和别个比读书。我们李家，也只剩读书了！”说到此处，老李已是两眼泪朦胧了。头抬起，透过泪眼，望着屋外。
　　 屋外，柳枝摇曳，阳光灿烂，鸡鸭鹅，安逸地觅食，嬉戏，一切尽显安祥，平和，天上的白云，悠闲地飘弋。
　　 老李见此，似有所触，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弟弟，你看屋外，你看那天上。
　　 弟弟扭头，看了眼，却又看不出个么名堂来，又转头，莫名地看着老李。
　　 老李笑了笑，擦去眼泪，也不答话，迈步朝屋外走去。
　　 弟弟不明所以，也跟上去了。
　　 老李站在屋前，一指地，一指天，平和地说道：“看这地，看这天，世事纷乱，家道变故，它们，该搞么家，还去搞么家。我们人要能都象它们样，也就物我两忘，也就超脱了。昔孟夫子若不经受诸多磨考，能说出那番‘天降大任于斯人……’励志的话来吗？我们家现在是有难，但这只是暂时的，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读书，却一日也不能松懈！”
　　 弟弟听得似懂非懂，最后，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却还是一脸的希冀，看着老李。
　　 老李笑笑，语气松缓地说：“你也该担点家务了穷人的伢儿早当家！家内，你管；家外，我来。但有一点要说清楚，学习可要跟上去，拉下了，可要踹屁股。”说着，抬起一脚，作势要踹。
　　 弟弟呵呵一笑，一蹦一跳，轻松地跑走了。
　　 从此，兄弟俩各司其职，倒也相得益彰。
　　 老李的精神头，也比以往好多了。脸上，也现丝丝红晕了。
　　 年底，父母终因积年陈苛，双双故去了。
　　 老李安葬了父母，家里钱粮已无半分半粒了，反倒欠下五佰来块的外债了。
　　 好在队里有救济粮款，兄弟俩也不致于饿肚子。
　　 站在父母的遗像前，望着还在嘤嘤哭泣的弟弟，老李擦去眼泪，走上前去，拍拍弟弟的肩膀，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斯人已矣，了了就了了，单看我们下面么活了。明年，我们喂上二十只鸡，两头猪，争取一年还清债务；后年，把这房子推倒重建。”看了眼弟弟，又说：“还是那个分工，你内，我外。我就不信，我们李家，真的只有读书的命？！”
　　 弟弟听了，不再哭泣。擦去眼泪，使劲地点了下头。脸上，显出了坚毅。
　　 老李难得地笑了笑，又道：“但是……”
　　 弟弟一把抢过话头，呵呵一笑，说：“要踹屁股。”说着，学了老李的样，抬起一脚，作势要踹。见老李瞪眼，赶紧呵呵笑着跑开，忙碌去了。
　　 笑声，又回到李家了。
　　 望着远去的弟弟，老李也难得地咧嘴笑了。
　　 74年，老李经人介绍，娶妻曹氏。
　　 75年，老李添一姑娘伢。
　　 76年，又添一女。
　　 77年，虽未添人口，曹氏却又怀上了，都已三个多月了。
　　 这一日，老李正在家中吃饭，弟弟风风火火，从外面跑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一张报纸。
　　 此时，弟弟已高中毕业，在大队学校教书已一年了。
　　 弟弟边跑边叫：“哥，哥，天亮了。天亮了。要高考啦！要高考啦！”
　　 老李一听，忽地从凳子上站起，不小心，带翻了面前的饭碗，撒得桌上地下都是。
　　 对面的曹氏见了，不满地瞪了老李一眼。安抚好受惊吓的大女。撩起衣襟，继续奶小女去了。
　　 老李却不以为意，口中一个劲地喃喃：“天亮了。天亮了。先生啦，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弟弟走进屋，放下报纸，又从荷包里掏出两张准考证，抽出一张，递给老李，说：“这是准考证。我也替你报了名。明天就开考。”
　　 老李瞥了眼，却没马上去接。眼睛，只看着对面的曹氏。
　　 曹氏奶完小女，放进摇窝，伸出一只脚，摇。端过饭碗，扒了口，咽下。又搛了菜，分出点，给大女。又替大女紧了紧围兜，淡淡地说：“不让你去，磕睡都睡不安逸。”
　　 老李这才呵呵笑着接过准考证，收拾去了。
　　 8月，李家塆又爆出惊天的消息：李家一门两兄弟，双双高中，哥哥北大，弟弟哈军工。
　　 老李接到通知书的当晚，来到宗祠门前，虔诚地拜了三拜，声音颤抖地说：“先生，我考上了，终于如愿了。先生，这一天，学生等的好苦好苦！国家纵是培养出了我，我又能去为国家做些么家？我，我，我已华发满头了！”说完，又是三拜，才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了。
　　 那步履，已显蹒跚了。
　　 弟弟这时还没有睡。还在等老李哩。
　　 弟弟见了，笑盈盈地说：“哥，明天，我们一起走吧？”
　　 老李笑了笑，瞟了眼紧闭的房门，转头看着弟弟，平静地说：“还是你去吧。”
　　 弟弟惊问：“那你？”
　　 老李苦涩一笑，抹了把头发，答：“书的传承已有了，可我们李家的香火，也不能断啦！”说着，掏出通知书，一下一下，撕开。每撕一下，那泪竟一颗一颗往下流。撕完，老李张开嘴，一张一张吃下去了。噎得老李白眼一翻一翻。那泪珠，已挂满老李脸颊了。
　　 弟弟一时竟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老李，最后，弟弟踱着脚，指着老李，恨恨地大声说：“李忠林，你，你，你封建！”
　　 老李凄苦一笑，也不答话，又看了眼弟弟，转身，一步一步，朝房门走去。老李每迈出一步，似是那样艰难，又似是那样坚定，走到房门口，老李伸出双手，缓缓地推开，房门“格吱”一声脆响，咧开条缝，老李却没有马上进去。转头又看了眼弟弟，笑了笑，一扭头，消失不见了。
　　 弟弟张大嘴，却又不晓得说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