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读书人的悲哀(征文.杂文)
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提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惊人口号,向“天命神授”的皇权发起了挑战。继他之后的刘邦以布衣之身取得天下,验证了陈胜此话的正确。汉初,政权的合法性问题是中国王朝首次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但江山是武将们用枪杆子打出来的,武将们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对于崇尚武力的人,这也的确不是一个问题。具有征服一切的强大武力,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发言权,所以也就没有人敢于提出质疑。然而,到了汉景帝时,已经牢牢掌握了政权的统治者,却不自信了。
汉景帝时,在朝廷上黄老学者黄生断言,周武王用武力夺天下是谋逆不道。儒生辕固生则说,商纣暴虐无道,武王伐纣是顺应民意,得民心就是得天命。黄生说,冠虽弊也得戴在头上,鞋虽新也要穿在脚上,这叫上下有别。纣虽失道,汤武虽圣,臣诛君,犹如鞋加于头,如何能行?辕固生反问说,那么汉高祖代秦而立,不也变成错误的了?景帝赶紧打住,制止道:“吃马肉而不吃马肝(古人认为马肝有毒),不算没有品味;讨论学问不争论汤武革命,不算愚昧。”从此不再争论。这一“不争论”的模式,也被后世历代沿袭了下来,凡是敏感的政治问题就不争论,在思想上不容易解决的,就在行动中去解决。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且也是一个带着书生之见的问题,在具体实践中,它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对于汉景帝来说,他只是在理论上陷入了一个悖论。他没有深入的去研究,倘若他的祖父刘邦也去思考这个问题,瞻前顾后,不敢去吃“马肝”,哪里还有大汉的天下,哪里还有他这个刘家孙辈的皇帝可做?
到了汉武帝时期,“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按理来说,儒家讲究的是“君臣父子”的各自定位,社会秩序的长期稳定,是不主张“造反的”,何以对这个重大问题,不再引起讨论了?这就说明了儒家虽然不主张“造反”,但对于既定事实的政权,还是采取极力维护的态度,是不主张对现政权的造反。那个儒生辕固生,就是持此态度的一个典范人物。
故而,历史上,一切以“造反”起家的开国皇帝,都不尊儒,而到了第二三代守成皇帝时,儒家学说便得到了空前的尊重,皆因为儒家虽然不主张“造反”,但对于既定事实的政权,还是采取极力维护的,是不主张对现政权造反的。
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中,不杀功臣的,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既不杀功臣,又不杀儒生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北宋是中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最成熟、最鼎盛的时期。宋太祖不杀儒生,一是因为,儒家已经接受了改朝换代的必然性,没有书生气地去质疑现政权的合法性;二是北宋朝给了儒生极高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使得他们心情舒畅,生活富裕,安居乐业,各得其所,他们不会对有恩于他们的朝廷说三道四,更不会有图谋推翻的想法和举动。
后来的金、元、清,由于是异族统治,出于文化心理上的不自信,又开始拿儒生开刀,意图在武力征服之后,还要从精神上去征服被统治者。但他们在大兴文字狱的同时,表面上还不得不做出尊孔尊儒的姿态,乾隆皇帝把公主下嫁给孔府,就是极好的例证。至于大明朝诛杀儒生,制造诛灭十族的惨案,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得不说是出自朱元璋、朱棣,对于自己低微出身的深深自卑的病态心理,以及对于巩固自身皇权的切实需要。
在中国历史上,最可恨的是,由儒生出身而成为最高统治者,反过来又对儒生进行残酷迫害的人。由于自身是知识分子,曾经把读书和社会实践相结合,产生了对社会不合理的独到认识和早期觉悟,率领人们推翻了这个不合理的社会,而成了最高统治者之后,又从自己的成功经验里,总结出知识分子具有思想的前瞻性和善于思考的可怕处,然后又采取曾被自己深恶痛绝的秦皇汉武的故伎手段,在精神上去禁锢知识分子的思想,不允许独立思考的存在,甚至从肉体上去消灭知识分子,以达到一劳永逸的成效,实行了比以布衣取天下的刘邦、朱元璋还要恐怖十倍、百倍的暴政、恶政、酷政,恨不得将五千年之中华文化彻底否定,彻底根除,将天下儒生赶尽杀绝,退回到茹毛饮血、结绳记事、爹娘不分的原始社会,而独尊他为天下唯一圣明!——这种极端个人理想的不可实现,也反证了读书人的悲哀。
同时这种现象还证明了读书之人比不读书之人,更加可怕和更加可恨。难怪历朝历代,既要依靠读书人,又要防范读书人。它所要依靠的是读书人的完全依附和具备的治国能力,防范的是读书人具有的独立思考的本质特性,以及读书人最为统治者不待见的,“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文化精神和社会脊梁的做人品格。
其实,纵观历史,读书人奋起造反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读书人,由于他们打从启蒙教育开始,就学的是孔孟之道,君臣父子的理念已经深入骨髓,压根就没有被培养出造反意识和反叛人格,他们的最高理想,无非是出将入相,为朝廷服务,为国家效力,充其量也就是出人头地,封妻荫子,以自己十年寒窗的苦学,换取朝廷和社会的认可,换取比较舒适的生活待遇,让人高看一眼而已。在中国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事件中,没有哪一起,是读书人刻意煽动、挑起、直接领导的,都是各种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总爆发。
所以,历朝历代对于知识分子的防范,禁锢和杀戮,实在没有道理。只能是,“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