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墨】外婆(情感小说)
花红叶绿的春色里,四月的清明雨又来了,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窗前,宛如三年前,不,三年前的四月雨要大得多,清雨如幕的连续下了半个多月,从窗口望去白花花一片,湿透了人间四月,这座市政设施先进的城市也水漫金山,大雨淹没多条干道。
是否上天也为外婆离去流泪?
三年前,我回父母家看外婆,在我离开后的第七天,四月十二日,我最爱的外婆走了,带着她对我们的不舍和牵挂。
如果我不匆忙离开,外婆应该不会这么快走吧?
如果我经常回去看她陪伴她,外婆精神状态是否要好一些呢?
三年来,我一直无法面对外婆逝去的现实。
三年中,我多次想写外婆,但始终未果,是近乡情怯?还是哀思沉重让我提不动笔,不知道。
随着外婆一天天远去,我充盈的泪水渐渐往心里流淌,想念充满了我的灵魂,充满了我生活中与外婆有关的每个角落。
行于街头巷尾,我的目光常常会追随着一位貌似或神似外婆的老太太的脸,呆望良久;
会不由自主地拐进街边的老年商店,在一堆衣服里翻来挑去,琢磨外婆的身型穿哪件衣服好看,真想付钱买下啊!
又想起每次给她买东西她嗔怪的模样:人老了,衣服多了穿不坏,又给我花钱?我不要!
我不敢相信,外婆和我天人相隔,已是三年!
一、时光悠悠
母亲生我的那年,外婆从重庆江北农村来到我们家,后来母亲又生了二妹、三妹,父母由原来的两地分居,双双调到贵州安家,风风雨雨一晃数十载光阴,外婆带我们长大,一直帮着父母操持我们的家。
那时候,我们生活的军工厂位于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父母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无暇照顾我们,是外婆承担起了所有家务。
童年记忆里的外婆从来没有闲过,她是家里最早起床,最晚上床睡觉的人。
我永远忘不了贵州大山里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我们三姐妹偎在外婆烧暖的小火炕上嬉戏、做功课的美好时光。
忘不了外婆冒着刺骨寒风在屋外的雪水里,用她皲裂了血口子的手,为我们洗洗涮涮、抬水和煤、做一粥一饭。
永远忘不了那个时代物资匮乏的窘迫,忘不了外婆想让我们吃上新鲜菜,在房前屋后的荒地上,风里雨里开荒种地那矮小单薄的身影。
更忘不了她搭的小棚子,为让我们有肉吃,她养鸡养兔子,爬山下坎地打鸡草打兔草。
记得每天放学,三个黄毛丫头都猴急地往家跑,因为家里温暖的灯光下,慈祥的外婆在等我们,她系着藏蓝色的围裙忙内忙外,不知道今天又给我们做了什么好吃的,是煎土豆粑,土豆泥、小瓜丸子还是蒸白菜包子?
再单一的食材,巧手的外婆也能为我们做出百种花样。
长身体阶段,我很馋很能吃,外婆总是把不多的肉菜,悄悄夹进父母第二天上班带的饭盒和我的碗里,她自己不舍得吃,疼爱地让给我和妹妹们狼吞虎咽。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不会忘记缺吃少穿的苦难,而我们的日子,因为能干的外婆操持,比之身边的许多同龄人,我们幸运地少受了很多苦。
外婆是父母安心工作、全力投入事业的有力支撑,因为她的分担,敬业的父亲年年成为厂里的工作模范,成为军工基地受人尊敬的业务领头人。在她的呵护下,我们三姐妹健康地长大成人。正如我们家被评为厂子第一届五好家庭时的祝词所说:家庭兴旺,有外婆的贡献;军功章,有外婆的一半。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要我们用味道一词写一句话,我说,我爱外婆,外婆就是家的味道。
二、外婆的“甲骨文”
我上小学那会儿,外婆有时候凑过来看我写字,没读过书的她说想跟我学认字,我撇了撇嘴,没相中这个学生。后来,外婆给饲养的一窝鸡鸭建了个功劳簿,想实行奖励机制科学化管理,哪只鸡鸭下了蛋就在本子上记录一笔,统计出的产蛋冠军每天给奖励一把包米。
外婆为她的鸡鸭儿们取了名,小黑头,大麻黄,白仙鹤……外婆又找我教她写字。
头次当先生,我非常严格,先把字写在草稿本上,让她自己抄到功劳本上。外婆笨拙地攥着笔,每天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抄认真地算,那个本子扭扭歪歪地画满了“甲骨文”,经常把我笑翻。
外婆的“甲骨文”认真写了好几本。
后来听妈妈说才知道,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外婆跑去参加政府办的农村妇女扫盲班,是班上最勤奋的学员,那时又正值一个外地的厂子来招女工,要求要有一定文化,外婆特别想往,但是,做裁缝的她迫于当时要挣钱养家和照顾年迈的公婆及孩子读书,只扫了几天盲就不得已放弃了。在扫盲班,外婆给自己改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名字——刘维志。
我看书时,外婆经常感叹:幺姑(外婆对孙女的爱称),这书上写的啥呀?唉,不识字的人像瞎子一样。
我懂外婆心里的遗憾,工作以后回家,就经常给外婆念念书读读报,她特别高兴,不时地说,能识字真好啊,不读书哪知道书上有这么多道理。
后来,我把外婆养鸡写“甲骨文”的事写成的小文,在都市青年报上发表了,记得我拿着样刊念给外婆听,她张着没有一颗牙的嘴一脸的不安:天呐,我这个事儿你也写在纸上,莫把报纸拿出去,一个没用的老太婆,让人家看到丢死人了!
外婆爱面子,以为我把手里的报收起来,别人就看不到了。
我忍不住地笑,说你的事教育人哪,一个老太太都想学知识,那年轻人是不是更应该努力学习呀?再说,我还能挣点稿费。
外婆眼睛一亮,说,我这个老太婆还有这么多用处啊?
做对别人有用的人,这是外婆朴实的人生信条。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经常胃痛,不能吃生冷硬的东西,外婆就每天天不亮起来,特意给父亲熬粥蒸馒头,做易消化有营养的饭菜,父亲的胃下垂不能劳累,外婆抬水挖煤,竭力分担家里肩挑背扛的力气活。我时常想,外婆一辈子任劳任怨、默默地付出,除了对我们浓浓的爱,还有她的人生信条——做一个有用的人。
外婆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这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不懂高深的道理,但是,她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对知识文化的渴望和积极认真的做事态度,像一盏明灯,在我人生之路上闪着亮。
三、花香岁月
见过外婆的人都说外婆好看,外婆腰板挺直,皮肤白净,大眼睛高鼻梁,真真是个很好看的老太太,她一生能干好强,爱整洁也爱美。
常言道温饱不足,难以正容,但是外婆从来不允许自己像外面一些老人那样蓬头垢面、邋邋遢遢的。
出去买个菜,她也要麻利地摸出衣袋里的小梳子,把头发捣拾利索,换上干净的衣服,周正地扣好领扣,收拾妥帖出门。
她爱穿那件篮色卡基布中式衣服,穿了几十年,已经褪了色,但是仍然洗得透透净净。
小时候,家里虽然简陋清贫,但被外婆打扫得整洁利索、窗明几净。
外婆爱花。
春末夏初的季节,外婆去外面打兔草,通常都会带一把淡黄的野桅子花,她把花骨朵一溜圆整齐地插在盛了淡盐水的小碟子里,摆成一个美丽的花盘,然后给我头发上也别一朵,外婆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村里的院墙边上有好多桅子花,开花的时候坐在堂屋里就能闻到花香,妈给我梳头,就在我辫子的头绳上别两朵花花,香得很,外婆回忆的眼神穿越了时光,仿佛回到童年,像个幸福的小女孩儿。
外婆戴花一定好看,我这样想,趁她要走出门也掐一朵给她戴上,她笑得嘴巴张得好大,嗔怪地赶紧往下取:哎唷,老太婆戴花,莫要笑死人喽!快莫疯!我调皮地又给她戴上,她又取下,我再给她戴上,她伸一个指头来挠我痒痒肉,我最怕挠痒,立刻乱了阵角,落荒而逃,祖孙俩就这么疯都着、闹着。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花香,沁了一身一手,美了多少个黑白底色下的寻常日子。
女孩子爱美,有时候,我眼馋小伙伴的花衣服新鞋子,回家哼哼讥讥地觉得不开心。
外婆说,我从来不眼馋别人的东西,再穷,人要活得有志气。衣服鞋子不怕旧,穿在身上只要干净清爽,挺直腰板地走,一样大方好看!
外婆活得像她的名字一样有志气。我信外婆,一直记着她的话时时提醒自己,不攀比、不慕虚,以平常之心自信地前行。
年近九十的老太太不喜欢被人照顾,一直倔强地坚持自己洗衣服,还帮妈妈打扫房间做各种家务活,她以自己的方式坚守着做为老人的体面和尊严。
即便现在有了餐巾纸,她仍然保留着多年来的习惯,衣袋里随时揣着一块干净的小手绢,时常掏出来擦擦脸擦擦嘴角,后来她又在手绢上淡淡地喷点我和妹妹们给她的花露水,她说,人老了不太干净了,身上的味儿别熏着别人,用香水遮一遮。
可爱的老太太,其实她从未远去,她的开朗、乐观,她对生活的热爱,一直影响着我们,引导我们在平淡普通的日子里体味近在手边的美与幸福。
四、生命叹歌
我和小妹到外地工作后,每次电话,外婆总是在那头不停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来我这里住过一阵子,那些天我拉着她的手挨着个逛公园,外婆高兴得直乐,记得我们在欢乐谷漂流,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不顾劝阻要一起漂,我拗不过她,一路激烈地漂呼下来,我狼狈地失声惊叫,一瞅旁边,老太太正靠在船帮上眯着眼朝岸上的木偶打水枪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像我小时候黏着她一样变成了黏人的老小孩,我看书她要坐在旁边,我洗手她要站在我身边,我进卫生间,她就守在门口等我。
疼爱我的外婆,还像过去一样,怕我没吃饱,怕我衣服单薄会冻着,怕我拎不动包跟我抢着拎。我睡觉,大半夜她还在旁边帮我叠衣服不肯去睡,夜里又起来给我掖被子盖脚丫。
但是,她明显很健忘了,那时候,我请了一个保姆做饭。夜里睡觉,外婆怕保姆受凉,又起来帮保姆盖被子。有次,保姆苦着脸说,夜里总是被弄醒,因为外婆几乎没睡,一直守着她给她盖被子。我问外婆,她一脸的懵懂,她不记得晚上的事了。
我们都单纯地认为外婆年纪大了,有点糊涂很正常。谁也没有料到,此时狰狞的病魔已经悄然在啃噬着她。
我打算让外婆在我这里长住,外婆却执意要走,她说,你们工作紧张,我老了不中用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外婆一天天老了,她的耳朵背了,人也佝偻了,我从来没想过,外婆那载着咿呀学语的我多少香甜睡梦的后背,背我在深夜冒着磅坨大雨一步一跌地去看病的温暖后背,有一天,弯得像筲箕,再也直不起来了。
在近九十岁那一年,外婆意外地不幸被一辆摩托撞倒,她的右腿髋关节粉碎性骨折。
接到妈妈电话,我和小妹匆匆赶回家,看到躺在床上的小老太太,我吓懵了,回想起几十年,外婆似乎从未生过病,从未见她弱弱地躺在床上过。
髋关节粉碎性骨折,按常规需要手术治疗,医院考虑外婆年纪大,心脏功能不是很好,选择了在家里敷药的保守疗法。
我忧心忡忡,担心外婆再也站不起来,担心并发症,更怕从此失去外婆。外婆却笑着说,傻孙女,莫心焦,一点病打不倒外婆的。
我以为外婆在安慰我,谁知个把月后,妈妈打来电话,说外婆不听劝阻,自己下地了。三个月过后,妈妈又打电话来说,外婆拖着短了一截的腿走路了,真是奇迹!
妈妈说,当时在医院治疗碰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头,情况跟外婆极相似,同样做保守治疗,但听说半年后就去世了。
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髋关节粉碎性骨折,仅仅三个月后就站起来了,而且能正常行走,这当是缘于医疗技术,缘于父母和二妹的精心照护,更是缘于外婆顽强的精神和强大的意志力。
坚强的老人!
五、阿尔茨海默症,跟褥疮作战
外婆真正倒下是在三年后的一个晚上,她在家里不慎滑倒,另一条健康的腿也骨折了。
可悲的是,病榻上的她开始自言自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认不出我,外婆患了阿尔茨海默症。
我回去看她,给她买她爱的花手绢,买花露水,买她爱吃的山楂片、酸梅糖,外婆非常容易满足,她说啥都不要买,你们回来,我看着就高兴。
我给她买了条娇艳的荷叶花围裙,对她说,你那么能干,腿好了,家里还等你扫地呢。外婆点点头。
对不求回报、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也许,我们的肯定和对她的需要,是对她最大的鼓励和褒奖。
清醒的时候,老太太坐在窗前的摇椅里,系着漂亮的花围裙,美美地把两手插进围裙荷包,轻轻晃头向我们笑,她银发婆娑、笑魇如花,还是那么美,像春光里的孩童。
后来,由于一些琐事缠身,我天南海北地忙,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渐渐回去得少了,心里惦着外婆,就往家里寄东西,以慰籍想念和愧疚不安的内心。
2015年春节后,我打理好身边事,回家看外婆。
难以想像,两年未见,无情的时光与可怕的病魔一点一点啃噬着外婆的身体和灵魂,把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人,肆虐摧残得如风干的枯木。
由于长期卧床,外婆长了褥疮,腿伤和疮伤,挪一下都有噬骨的痛,为了控制病情,父母和二妹竭尽了全力,褥疮四期,医院考虑患者年纪过大,现有医疗资源很紧张,不建议外婆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