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4日，我从南方归来。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脚步从未如此的安稳。四川，我的第二故乡，我回来了！
　　 这是春姑娘情窦初开的季节，阴沉的天气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心情。满坡的野樱桃开花了，一树一树的粉白像羞怯的云朵，倚着山的新绿，昭示着芳华正好。山顶依旧雾气弥漫，脚下依旧溪水缠绵。这条路通往我家——养马峡，右面傍山，左面是不太深的沟壑峡谷，四季流水潺潺，乱石可见。峡谷另一面依然是大山，青山依旧，花又一季，流水依然，却非昨日之泉。也才两年多的时间，这里面又有了新的变化。村外的公路旁正修建大型的停车场。这两年这里旅游生意日渐红火，家家院子里都停满车辆。暑期时车辆多的排起长龙卡在狭窄的山路上，错个车都困难，2016年这条路开始拓宽，因为修路，所有要修建的房子只有搁置，直到这条路完工通车，政府才开始审批房屋修建，我这次也是为修建家里的房子才回来的。
　　 说起房子真是一言难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老几千年前的悲呼，在今天依旧是一呼百叹！作为百姓，城里买不起房，农村建不起房的大有人在，房子成为许多人生命中最浩大的工程。
　　 我家本来有几间土坯房子，一家人也勉强够住的。2008年地震后老房子成了危房，再不能住人，一家人住在竹块围的棚子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我们屋上连一重茅也没有。屋漏偏逢连阴雨，地震的同时老公病重，为了给他治病，我们借遍了亲友。年末，老公还是走了。2009年，我们用国家是给的建房补贴，暂时修了四间青瓦房，每间才十几平米。父母住两间，我住两间，没有厨房，爸爸贴着后墙搭了间木板房，搭了两个锅灶就算厨房了，这个简易厨房一直沿用至今。
　　 有时生活的坎坷好像约好的，突然就从天而降，我一下就面对了三件大事：还老公治病欠下的帐，建新房子，大儿子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背着这“三座大山”，我踏上了打工之路。直到2015年春，我才还清了所有债务。年底大儿子又结婚，我原来住的两间房给儿子做了新房。从此我又没了容身之处，每次回来就和小儿子还有妈妈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爸爸为了妈妈和小儿子住的宽松点，就住临时搭建的放杂物的棚子里。即使冬天他也不肯住到屋里来，建房又成了燃眉之急。别人家的房子已经扩建了一次又一次，而我却无能为力。转眼又是两年，我手头稍稍有了点积攒，建房一事终于又提上了日程上。
　　 我家房屋虽然简陋，周围景致却是极好，无论前门还是后门，推门见山是我家的特点。我家房子虽少，面积却还宽，前门的院子就有二十多米宽，院边是一条石壑，冬天是干的，到了雨委就会清泉奔流，一座拱形的石桥在正对我家偏右点的位置。桥对面是“水乡人家”农家乐，水乡人家主体是三层小楼，楼前有亭台花榭，是标准的小桥流水人家，夏天时游客天天箫歌到夜半。
　　 后面院子有十几米宽，院子后是张家一片凸形的油菜田，地势比我家院子高出两米多，原来前面是曹家的地，修前面房子时我们只买了曹家的地。挖平后就成了现在这样。父亲沿着张家的地边砌了道与地齐平的石墙，张家的地才不会垮下来。今年张家的油菜长得特别好，大朵大朵的油菜花挤在一起闪着耀眼的光芒。我的眼神总是穿过这片耀眼的黄直接射向并不遥远的峰峦，对面的山也镶嵌着一片一片粉白的云朵，与公路两旁的山不同的是，它还系了条鹅黄的腰带，那是一树一树的山胡椒正在开花。再往山顶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了，斑斑驳驳的绿衬着偶尔裸露的山石。爸说翻过那道最高的山梁便是藏王寨，那里地势很平长满剑竹，早些年爸曾在那里砍竹卖钱。藏王寨这个名字源自一个传说，据说是某代君王为躲避战乱逃到这座山里，曾在这里屯兵养马，所以我们这里才叫养马峡。这个传说不知有没有文字记载，很想找机会能考证一下。
　　 到家当天，我便去找了村干部。以我家现在的宅基地面积，足可以修成一进四的大房子，但我嫌那样黑房间太多，不明亮。我想修成前后左右都是四间的四合院，中间留个方形的开井，这样不但好看而且每个房间都采光良好。一下全修我暂时修不起，只想先把后面的四间修了，先修两层，下面留两间做厨房，两间自家住，上面四间可租给游客，也可以有点收入。但上次乡上来人审查时村干部说后面比前面高了不好看。现在政府对这里的建房审批超级严格，除要求统一风貌，还按人口限制面积。我家房子少，面积应该没问题。统一风貌我不修前面应该也不在要求之列。所有人都建议我加高前面，修了前面便可做生意，但修前面村上怕有人不按乡上的要求修，要求交两万的保证金，本就资金紧张，两万对我来说是笔巨款。而且家里东西无处安置，人也没地方住，如果修前面，简易厨房和放杂物的棚子都要拆，修好了还是没有厨房。只有先把后面修好了，才可以把前面腾出来，至于什么时候修还不在计划之内。即使不修，一家人总是够住了。
　　 主管的村主任姚海是位年轻人，我把我的想法和我家现状一说，不但得到了他的理解，他还热情地帮我设计起来。他家的房子都是自己设计，很多地方都是亲自动手的，临走还给了我主管此事的乡领导王同志的电话，我感激地拿了他画的图纸，以作参考。
　　 村上这关过了，下一关就是乡上了。周一我去乡上，不巧的是王领导去市里学习了，下周才回来，我只怪自己没先打个电话。
　　 审批拿不到，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有个小问题就是张家那片凸形的地，要把那个凸形的肚子取直了才好看，我的屋后也才有法走人和排水。几年前我找张家商量过，那片地大概有三四分，我想一下买过来，一是将来修房子宽松点，二是日后可以种菜或栽花。当时张家没答应，说等我修房子时再说，可能人家也预料到将来会涨价吧。现在在政府的规划内，在个人同意的前题下，宅基地是三万六一亩。也就是说我现在要买这点地要一万多，我现在当然是买不起，我只把那个“肚子”买来就行了，前题是人家要同意。第一次找到女主人，她没说卖，也没说不卖，只说剩的少了不好种。第二次这位大姐说：“看看有多少吧，量过之后以最宽的地方为准，按长方形算不足二十平米。”大姐说还要回去和老公商量，我便拉住她说：“和你家大哥商量下，如果你们同意，我也不以面积算了，就给你们一千块钱，你现在卖给我，以后重分地，这块地不定是谁的。你看我们乡里亲的，就当你们帮我的忙了。”第二天夫妻俩一同来了，两人高兴地说：“你们挖吧，啥子钱不钱的。”我当时就拿钱给他们，夫妻俩一再推托，说：“你们困难，等修了房子再给。”我再三道谢，还是把钱交到他们手上了。我很感动，之前有人说他们很难说话，看来，人还是本性善，有一种善就是成全。
　　 这里的地是土石结构，大石头小石块参杂，只有缝隙里才有点泥土，越往下石头越大。要是人工挖我们全家动手也要半个月，况且遇到太大的石头我们还是没办法。我决定用挖掘机，可是一动工才知道，这哪里是在挖土啊，明明是在挖钱嘛，一百二一小时，挖下来的土石再装到拖拉机上运出去，一块大石要弄十几分钟。直径一米多的大石有十几块，有三块两米多长的大石运不出去，只有就地深挖又埋在地下了。能搬得动的石头要留下来，挖完还是要砌道石墙保证后面的地不会垮。第三天的早上，这块地的肚子终于被铲平了。我没让挖掘机走，直接让它帮我们把石墙砌起来，虽然同时也请了两个邻居帮忙，但大石头太多，机器往上摞，人再调一下方向就省力多了。何况墙后面还要填满土，用它几下就搞定了。
　　 开工没一会儿，天上飘飘起毛毛雨来，一直到中午也没停。自从我回来这天就没晴过，邻居的衣服都淋湿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也没办法，我们倒不差这一半天，可是挖掘机不能等，走到别人家就不知几天才能轮到我们了。我也帮不上大忙，只能捡下小石头，填下土，出力的活全靠爸爸一人。爸爸今年六十五了，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爸性子憨厚温和，一辈子只知道干活。做事不快，却总忙个不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总是忙到看不见为止，但他看着我们时，却总是露着开心的笑容。我咬着嘴唇，心里悄悄地说：“但愿我能早日让您过上轻闲点的日子！”
　　 挖掘机帮我们把地基和沼气池挖了才走，总共耗时二十七个小时。后挖的这些土我没叫拖拉机来，反正这两天没有太要紧的事要做，又没有太大的石头，我们就自己推了。我家有个双轮的斗斗车，我来装，爸爸负责推到外面去。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雨，石子和土粘在一起，根本就撮不起来，要先用锄头刨散，然后再来撮。起初我还穿了件外衣，一会便热了起来，先是脱了外衣，再脱了毛衣，还是热但没法再脱了。上午推出去了大半，本以为下午会很快就推完了，谁知下午我却装不动了，觉得胳膊越来越重，歇了几次，最后还是觉得勉强抬手，当最后一车装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幸好只有这么多，再多点我实在装不动了。
　　 此时正是黄昏，多日不见的太阳竟然露出脸来，母亲在那个简易的灶房里煮饭，一柱轻烟从木板房上袅袅升起。邻居的马驮了一背柴从后坡的小径回来，马铃儿叮当，主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后面。一只白头红尾巴的鸟鹊落在地基中间的土堆上，我向它瞪起眼睛，它也不害怕，我轻轻打了声口哨，它居然高傲地扬起了头，我忘了劳累，一直与它对视，不信我耗不过你。哈，几秒钟后，它终于耐不住飞走了，我也歇得差不多了，起身去给妈帮忙。
　　 许是太累了，当晚睡得特别好，一直睡到快六点半才起来。因为厨房在后面，每天起床我习惯先开后门，一开门真是一个惊喜。在阳光的照射下，油菜花依然娇艳，叶面因凝一层细密的轻霜而显得灰白，令人不敢碰触。历经一夜的春风霜露，那花朵越发的灿烂，每朵花更加的饱满莹润，在朝阳的映衬下越发的耀眼。我的目光习惯性地穿过那片闪亮的黄望向远处的群峰，今天少见的没有雾，一眼便见山顶。山顶竟是一大片的银白色，我喊来父亲问：“那是雪吗？”得到确认后，我返身便进屋拿手机疯狂地抓拍着那些美丽的画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地上繁花盛开，山上草木葱茏，山顶却是莹白如玉，这就是所谓的阳春白雪吧？我来四川十几年了，第一次看见雪，还是这么遥远的距离，但也足以让我兴奋。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我打算周一又去乡上找领导，鉴于上次的经验，我决定周日先和这位领导联系一下，一翻阅号码发现有他的微信，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加了他，很快得到了验证。我问周一去找他可不可以，他也答应了，看来领导也不全是传说中的样子，即使是休息时间，人家还是回复了我。
　　 这位王领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利索，待人热情，他找到我家以前交的资料，结果全部不能用，因为村里年底选举领导班子有变动，原来的村长因为家里建房面积超标，乡政府不但强行推掉他家砌了很高的墙体，还免去了村长职务。王领导详细问了我要修建的具体面积和结构，他也问我为什么不修前面，我简单地说了下我家的现状，他便没再说什么。领导没说不准修两层，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回到村里又找姚海要申请表，要找工匠签合同。姚海亲戚家也在修房子，也是他帮助设计的，随时都在找他。他自己家也在修，还有村上的事，他是忙得的团团转。趁晚上收工他才亲自开车带我到村办公室，打电话叫承包人徐师傅来，填好申请表又打印合同，然后双方签字。忙完已深夜，他又开车送我们回来。
　　 准备工作基本都在进行中了，还有一个大问未解决，那就是钱。爸妈凑了一万块钱，我娘家妈帮我凑了一万，加上我自己手里的钱也才够修一层的，也就是说有一半都是要借的。借钱是件很难开口的事，所以我才托了这么多天。这天上午，我和妈坐下来专门给各位亲戚打电话。
　　 老公生病时，婆家娘家的亲人我都借了钱，但娘家的钱借的时候就都说不要了，所以我现在也没法再张口。而婆家这边当时恰逢地震，这边的亲戚家里也都不宽裕，因为老公的病情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借钱时我就许诺，不管老公的病情如何，只要有我在，钱一分不会少。这边的亲戚主要是老公的叔叔和舅舅姨娘们，叔叔的最多，一家就有一万多，是老公自己借的，未经我手，却全部是我还的。其余我借的都是几千的。这些帐直到2015年春才全部还清。这些亲戚都不和我们住一个村，还钱那天，我把大家请到我们这里的农家乐玩了一天，只有叔叔和三舅当时在北京打工没来。宴席上，我给大家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感谢上天，让我们有缘成为亲人；第二杯，感谢众亲人给我的帮助，让我一个人也不觉孤单，时刻感受着家的温暖；第三杯，感谢大家当年雪中送碳，在家家都受灾的情况下，还来援助我们。这么多年，无人向我提过一个钱字。拖了那么久才来还钱，真是令我惭愧万分。我给大家深鞠一躬，然后给大家依依还钱。我把每家的钱分别装进一个大的红包里，事先写好了名字，我双手把钱捧到每位亲戚面前，再次依依道谢。在场的许多人眼中闪着泪，我知道那是感触，是遗憾。而我把泪咽到肚子里，那是感恩，是心酸还有深深的怀念。在别人的想法里，也许我会不还，也许我会一走了之。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忍着痛却挺起脊背，如何又能满面笑容的站到人前。亲戚们当场一致表示，日后有困难尽管开口。直到今天，亲戚们仍把这次还钱当作嘉话来传。他们说都说借钱是恩人，还钱是仇人，都没见过这样把债主请上门，待若上宾的来还钱的。别人越说我越惭愧，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些年，我未曾给亲人们点滴报答，才没两年，我却又要求助他们了。每位亲人我只说明用意，并未说要借多少，借给我多少凭大家心意和能力，一分我不嫌少，一万我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