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韵今弹】煮酒论诗词 同游慈恩寺 ——一组同题诗鉴赏
天宝十一年(752年)秋天,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杜甫一起登慈恩寺塔(现在我们叫大雁塔)。都是当时有了名气的诗人,不知道是事先约定还是临时起意,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他们每个人都为这次出游写了一首诗。诗题大体相同,有点类似于命题作文。其中杜甫和储光羲的诗名都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而高适和岑参在后面多了两个字:浮图;只不过岑参把“同”改成了:与高适薛据,而杜甫是加了个小序说:“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从杜甫和岑参的诗题和小序,说明当时的高适和薛据是先写成了的(当然是不是高适他们提前写好或者构思后,然后在那天写出来就不得而知了)。而其他三人的诗都应该是后面补作的。不过,后来有人据此说岑参的诗中没提杜甫,是有意的忽视杜甫,这就有些臆测了。现在,除了薛据,其他几个人的诗都流传了下来。关于这组“同题诗”,清朝人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是这么记载的:
“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贴,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三家结语,未免拘束,致鲜后劲。杜于末幅,另开眼界,独辟思议,力量百倍于人。”
仇兆鳌是杜甫的铁粉,他尊杜诗为第一在情理之中。我们还是来大体看看这一年之前,他们各自的经历吧:
薛据在现在我们眼里根本不知道他也曾是诗人,但他们兄弟在盛唐还是有些名气的,《唐才子传》里有他的记载。据现代人考证,他大约出生在691年,和王维同榜进士(721年)。那么这次出游时,他年纪最大,已经过了花甲。
高适出生于武则天长安四年(704年)。开元二十三年(735年),三十二岁的高适应征赶赴长安,但落第了。直到天宝八年(749年),四十六岁的高适被睢阳太守张九皋荐举,应有道科,这才中第,出任封丘尉。天宝十一年(752年),四十九岁的高适辞去封丘尉,客游长安,参加了这次秋天出游。
储光羲约生于706年,开元十四年(726年)举进士,授冯翊县尉,转汜水、安宣、下邽等地县尉。少年得志却觉得不能受到重用,于是辞官隐居终南山,开始田园派诗歌写作。天宝十一年秋天,四十五岁的他参加了这次秋天出游。
杜甫出生在公元712年,比岑参大两岁。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结果落第。天宝三年(744年)四月,杜甫在洛阳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相遇,两人相约同游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之后杜甫到齐州(今山东济南)。天宝六年(747年),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杜甫也参加了考试,但再次落第。天宝八年(748年)秋天杜甫转赴兖州与李白相会,二人一同寻仙访道,谈诗论文,结下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友谊。天宝十年(751年)正月,唐玄宗要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由于写了《三大礼赋》而得到赏识,命待制集贤院。天宝十一年秋天,三十九岁的他参加了这次秋天出游。
岑参的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可他家由于父亲早死,家道衰落。天宝三年(744年),三十岁的岑参考中进士,被授兵曹参军。天宝八年(749年),出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赴安西。天宝十年(751年),回长安。天宝十一年秋天,三十七岁的他参加了这次秋天出游。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这次同游慈恩寺,薛据据长,约六十一岁,他最好的诗篇已经写成;高适四十九岁,他的大部分诗篇也已经写了出来;储光羲四十五岁,他的诗篇也基本完成了;杜甫三十九岁,尽管他的一些名篇已经写了出来,但他主要的作品还没写;岑参三十七岁,他在凉州的一系列边塞诗已经写成。
现在,我们来分别看看流传到现在的四首同题诗(为了公平,我们按年纪大小排序):
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高适)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
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
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诗中:“香界”本指“佛寺”,这里借用指佛法;“泯”,灭,让对象看起来如同没有;“群有”现实中所有的一切;“浮图”是对佛与佛教徒的称呼,也有和尚(僧人)、佛塔意思,这里专指慈恩寺塔;“诸相”本指一切事物外现的形态。佛法让世间的一切看起来如同不存在,慈恩寺塔难道就是这种表现(表示这个塔确实高,周围的一切和它比起来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下面开始描写登临时的感觉:“披拂”是吹拂,飘动的意思;“大壮”是六十四卦之一,《易•系辞下》的解释是:“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这是根据大壮的卦象得出的结论。“大壮”卦,上震下乾;震为雷,乾为天(古人认为天形似圆盖),其卦象就是上有雷雨,下有御雨之圆盖。所以就解释成建造宫室以避风雨。登上去你会害怕它怎么那么高,风吹来你会高兴有这座塔。说的话就像长了翅膀,从高空中朝下飘去。马上觉得自己和以期不一样了,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本来高大的宫阙都矮了,连远处的大山也就屋檐那么高。昨晚上一场秋风,整个三秦大地晴空万里。朦朦胧胧中好像能看到千里之外,只是五陵看上去色彩确实浓郁。在得意的时候是会笑话阮籍的,而在不得志的时候就只能和周防一样了。想要(对国家)有所贡献,可没有途径,没办法只好来游览了。
高适用佛理比拟塔高,写到刚登上塔时的感受,看到的景象,回归到对自身经历的感喟,多少有一些牢骚的成分在。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储光羲)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
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
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躨跜。
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
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
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储光羲是田园一派诗人,所以在他笔下,慈恩寺也只是一景,尽管这个景确实非常独特。慈恩寺在天地间一出来就很高,塔顶都到了云里。天高气爽的秋天,闲人一个的我来登塔。下面开始写塔上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宜春苑原来那么点,而昆明池就一小片。人都说天很高,不经意间我们已经在天上。恍惚间以为在天宫做客,携手走在青翠的空中。雷雨在远处发作,鬼神在脚下扭动。忽然之间感觉发生了变化,走遍天涯也不会困顿。头顶就是天门,鸟儿在自己脚底飞翔。宫室矮矮的排成一排,群山也看上去不高。“了义”中“了”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很清楚、很明白的;二是全面了解、毫无保留;“义”指佛经的内容。上下看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这就算是明白了佛教的大义。“崱屴(zè lì)”,意思是高大峻险貌。这么高的塔终究不是大厦,待得时间长了就会有危险。最后一句倒确实符合他隐居者的身份。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杜甫的诗一开篇他就想象在高耸的塔上,由于塔很高,所以呼呼的风声就没有停的时候。自己本来不是想得开的人,结果登上来就更加增添了忧愁。“象教”,释迦牟尼离世,他的弟子们很想念,用木头刻了他的像,用这个像来教育人,所以称佛教为象教。这才知道佛教的力量,到哪里都逃不了。“龙蛇窟”,形容塔内磴道的弯曲和狭窄;“枝撑”,指塔中交错的支柱。穿过一层层的梯道,走到塔顶。接下来是看到的景象:先是虚写,北斗七星、银河,这应该是晚上才能看到的;秋天了,看上去,山峦想破碎了一样,泾水和渭水不能再分辨(高处看山河的感觉)。朝下看白茫茫一片(看来老杜也是近视眼),皇宫是分不出来的。苍梧那里有浓浓的云,要不怕是连虞舜都可以看到吧?想要赶上瑶池的宴会,可惜天有些晚了。天空的天鹅接连不断地飞过,他们哀叫着不知道会在哪里落脚。你们看看那些跟着太阳飞的大雁,他们可是都有自己觅取食物的方法。
看这里老杜写景只是陪衬,主要在于写像自己这样追求远大理想的人却得不到重视,连个落脚点都没有;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却是吃喝无忧。
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岑参)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蹬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如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岑参第一句写在外面看到的塔的形状;第二、三、四句写攀登时的感觉;第五、六、七、八、九句写看到的景象;第十句写明白了佛理;最后一句是说自己已经不再想继续当官,而是转而去信奉佛教了。其中的“连山若波涛,奔凑如朝东”非常富有想像,也非常有气势。
根据杜甫和岑参的记载,我们知道是薛据和高适先写成了(现在薛诗没流传,好坏不知道;但应该是不能和其他四人相提并论)。这种同题诗:题材一样,写的对象一样,时间一样,那么先写成的就会有一个示范作用。所以我们先来对四个人的开篇第一句做个比较:
高诗是以佛法与现实的对照来衬托塔的高,以虚衬实,并且还契合所表达的对象,是很巧妙的;储诗是直写塔高,用了夸张,只能说一般;杜诗同样是以虚衬实,他也写塔高,但用了一个在塔顶才会有的感觉:烈风一直在吹,而让你感受这高度;岑参也实写,效果当然和储诗差不多。
中间部分:储诗“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杜诗“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岑诗“连山若波涛,奔凑如朝东”都是很形象的高处看到的景象;而高诗尽管有“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但总觉得差强人意。特别要说的是,杜甫在其中的“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看上去很贴景,其实是完全跳出了当时能看到的,再加上前面的“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夜晚才能看到)”,想象力自由自在,有一种李白的感觉。看来两次和李白同行对他的影响确实很大,要是没有后来的安史之乱,估计诗圣杜甫就不可能在唐朝出现了。
最后再来看他们的结语:四十六岁才在别人的推荐下中举的高适是不甘但无可奈何;年少就成名但觉得没有发挥出自己应有水平的储光羲是提示登高必跌重;一直没有中过举也没有被人赏识的杜甫是不满,是满腔的不满;而三十岁中举,中举后一直在官场的岑参却是在卖乖。
总体上来说,他们每个人都按自己的人生经历写出了他们登上大雁塔的感觉。就我们赏析者来说,没有谁高谁低,只有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从他们作者来说,“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尽管都知道对方也写诗,可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总究会更胜一筹。但他们却又实实在在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他们写出的都是真实的自己。从这也可以看出即便是水平差不多的作者,面对相同的题材,写出来的东西差别也很大。
最后来看看仇兆鳌的评语,他认为杜诗在这四首中是独占鳌头的(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无论是中间的句子,还是最后的结尾。其实,要是完全从诗的角度来看,杜诗的首句是非常出人意料的一句,应该在四人中占先(比高适的好,主要是后发优势);中间的部分想象力也确实丰富,可也能说他偏离正题;最后的结句,说杜甫诗“另开眼界,独辟思议,力量百倍于人”的评价只能说是爱屋及乌了,他们四人的结句都符合他们的经历,我感觉不能分出高低。
看来你对苏轼有意见或者是对很喜欢,总不自觉把别人写成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