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蝉鸣六月天 ——晨风夕揽
夏日永昼。
午饭过后,便泡好了茶,在窗前坐好,又随手拿过本书来,攥着,其实未必看上几眼,习惯罢了。
可能是刚下过雨的缘故,浑沌的阳光下,气温湿漉漉的闷热。窗外安静的很,几乎没一个行人,树荫下连个玩耍的孩子也无,有的只是那窗外树上接连不断的蝉鸣。
蝉鸣,这极为熟悉的声音,在我听来,它从来都不是噪响,反倒以为它是那般的玄远跟恬静。在这安静的正午,捧着茶,静静地坐着,听着这玄远跟恬静的蝉鸣,常能生出些莫名的亲切感来;甚至,还能生出些灵动,灵动中,可以追寻许多陈年往事,于这陈年往事中使心境更加玄远起来。就像和着“噼啪”雨声入睡,能于这雨声中幻觉出致远意境,从而使睡意进入更加美妙中去那样。然而,灵动与幻觉难以长久,也难以记住。而在这个正午,蝉声中能够记住的,只有那些淡淡的陈年往事以及于陈年往事中,梳理出的这似水流年的味道。
一
端午节的前后,在我的老家,已可以听到蝉鸣了。只是,这种蝉我一向以为它不甚好玩,是土红色花背的那种,在老家称“草知了”。这草知了个头小小的,叫起来发出“唧—唧—”的响声,总飞不远;也笨得很,总趴在小孩子也够得着的树于上,倘若轻轻靠上去,用手一捂,便能逮住,容易的紧。可能是太易得到?逮到后从不觉得好玩,通常是随手又放飞,久之,再见着,便不屑一顾了。
真正好玩的,是那种黑背白翅的蝉。这种蝉个头大,叫起来声音高昂又响亮,趴在树枝上“啊——啊——”地大叫,老远便可以听见,老家俗称“大马蛤。”
在老家,想听大马蛤高声呤唱,咋也要等到农历的六月天。到那时,黑背白翅的大马蛤,一定非常有诱惑力地趴在树枝上“啊——啊——”的畅鸣。尤其到了午后,男人们都在鼾睡,村庄里几乎没了行人,只偶尔于干净且凉快的树荫下,会见到做针线营生的女人。这时,整个村子唯有的声响,便只剩下了蝉的鸣声。其实,在树上鸣唱的还不止这声调高昂的大马蛤。早先“唧—唧—”作响的草知了仍在,而且这时候简直是更多了,树干的低矮处趴的到处都是。此外,在我的老家,除这大马蛤和草知了外,还有两种蝉,只是很不易逮到。一种叫“无有哇”,个头比大马蛤要小,比草知了要大,也是白翅,叫声就是“无有哇——”这蝉最有意思,其行为很有些明星大腕的禀性,它每处地方只唱一段,唱完便飞走,换一处地方再唱,唱完又飞走。这活像那些乘着飞机穿梭全国各地走穴的明星大腕。叫唱的也好听,是这样的:“无有哇——无有哇——无有无有无有哇——无有—哇……”甫一唱完,便“噌”地一下飞离而去了,到另一棵树上落下脚再唱。只是这种蝉数量很少,又时常换地方,刁得很,极难逮住的。最后是被称作“福得喽”的蝉,也是名从声来。在所有的蝉中,此君在数量上最为希缺。这“福得喽”个头最小,比草知了还要小些,但气力却最为悠长,通常停在高高的树梢上,一口气能叫到黄昏,直到夕阳西下,农田里劳作的大人们收拾好农具走在回家的路上,仍听到“福得喽——福得喽——”那似乎是永不停息的吟唱。
老家的农事,一向的感觉,是大人们在那田间地头似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样子,很辛劳。然而,一年中,也有农闲时节,一个是风雪冒烟的“三九”季节,另一个就是这夏日永昼的蝉鸣六月天了。
端午节前后,当蝉在树上陆续“唧唧”作响的时候,也是一年中最忙碌最辛劳的时候。在北方,端午前后总是艳阳天,这时正好收麦;之后便是雷雨季节,又正好种苞米,然后,就是农闲的蝉鸣六月天了。
麦子收完了,玉米也在播种,此时的人们都如脱了层皮般的辛劳,而在辛劳中最怕的,就是那场雷雨迟迟不来。否则,就要抗旱了。那,是又要再脱一层皮了。
雷雨,终于如期而至。男人们长长地嘘一口气,种完苞米,他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农闲中眯一阵子午觉了;女人们也安心了,她们可以趁正午空闲去房前的树荫下,缝补浆洗好的被褥衣衫。甚至,可以抽空带孩子回趟娘家看一看姥姥。因为,农闲的蝉鸣六月天到了。
六月天到了,六月天的雷雨也到了,它总在隆隆的雷声之后,零星地先是点击在老宅的瓦楞和用纸糊的窗户上,发出“噼啪”声响。接着,雨点连成线,在风声与雷鸣中逐渐推展开来,又连成了片,洒落在院中的石板上、院后的小河里以及满山满岭刚播种过苞米的田地里。一时间,披云遮眼,雨色茫茫。烟雨中,整个山村与山川,都弥漫在迷迷蒙蒙之中,好似梦境一般,给人带来恬静与欣慰,恬静与欣慰得好似可以在白茫茫雨中,听到播下的苞米在发芽、在破土。听着这发芽、破土的声音,播种这些苞米的劳累的男人们,在农闲的正午里发出安心的鼾声。
雷雨,不仅可以使苞米发芽使男人鼾睡,雷雨也唤来了蛙声一片;还有蝉们,借着这场雷雨,一夜之间,蝉们纷纷爬上了树。于是,在宁静的山村里,所有的树上都吟唱起了蝉的歌声,当所有蝉的歌声汇聚在一起的时候,那便是我童年的快乐时光,金子一般颜色的快乐时光。
二
在村东头土地庙下方,流淌着一条弯弯的小河,河水是由村西一座叫做金翅岭的大山中流出,蜿蜒着穿过村子,又蜿蜒着向东流去。河水清清凉凉,不是很深,但却是一年四季总那么涓涓流淌,很清灵的样子。小河的两岸,是一片片麻柳树,间或也有柳树和桑树。柳条是孩子们最爱,小女孩们用其结成一个圆圈,插上几朵野花戴在头上,煞是好看;男孩们则是在柳条圆圈上插树枝跟茅草,戴在头上效仿解放军作战隐蔽在坡前树后,只待号令一响,便都端着木棍杀将出来;桑树则是有实在的好处,春暮时节,这桑树便结出桑葚子,紫红色的,有一截小手指那么大,摘在手里软软的,放入口中,简直就是仙果果一般好吃。
如今已是夏天了,桑葚早已被摘吃的一个不剩,但却有更好玩的东西:蝉!有白翅黑背的大马蛤在树梢上鸣响;有明星大腕禀性的“无有哇”在穿梭演出;有数量极小气力悠长的“福得喽”在永无休止地长吟;更有数不清的不屑一顾的草知了。不仅柳树、桑树上有,麻柳树上更多,整个河岸所有的树上,都在畅吟着蝉的歌声,汇成了一场悠扬高昂的蝉声大合唱。
树梢静静地一动不动,火辣辣的太阳,烘烤得小河旁那细软的白沙有些烫脚,四处都静悄悄的,只有蝉的鸣声。
其他人此时不知都哪去了?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只记得午饭过后就背着婆给做的兰色布挎包,扛着二爹用马尾做的扣子来到了这河岸,到这会,兰色的挎包里至少捉有二三拾只大马蛤,偶尔触碰一下,挎包里头就会发出大马蛤的“啊啊”声响,用手摸摸,包里鼓鼓的,心里很是有些得意之感。
“马蛤马蛤往下退,给你盖上大红被。马蛤马蛤往下跑,给你穿上大红袄……”
躺在河间凸出的白沙滩上,树荫下身旁的河水叮咚着流淌而去,身下的细沙被太阳晒过,上边一层干干的十分松软。曲起左腿,右腿架在上面,两手垫在脑后,很惬意地望着趴在树梢上的大马蛤,嘴里这样念叨着,希望它真能退下来,退到我够得着逮它的地方。
“哗啦啦”,一阵踏水的声音,同时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笑闹来到身边。我一咕碌爬起身来,却是新民、秀江还有铁栓、铜栓哥俩,他们围着瘦巴巴的强儿,踩水花打闹着走近。
见到他们我很是高兴,因为,江前几天才被人打破了头,回家后,被大人骂了一顿,好几天不让出门;新民则去了姥姥家,已有些日子没见了;铁栓、铜栓哥俩,前几天还合伙欺负过我,仇了,自然不会主动找我玩;强儿是大家公认的头儿,被称作司令。因他人长的瘦小,尤其两条细腿,细且不说,偏高高的,走起路来身子总是向前一拱一拱的,这活像这小河岸中常见的,一种身子很小腿却很长的名叫沙矜矜的鸟。因此,这“沙矜矜”便成了强儿的外号。不过,别看这沙矜矜瘦小,玩起来的道道特别多,加之聪明机灵,所以,在我们这一小队人马中,强儿极有威望。素常里我就非常想和他玩,也十分尊崇他,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玩时很少主动带上我,若没有新民和秀江,我好像永远也围不上他的边。因此,今天在这意外地碰到新民和秀江,特别还有这外号叫“沙矜矜”的强儿。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恭瓶?”新民先跑过来。
“抓了多少?”说着揭开我的包看了看:“嗯,不少。”
我一边让他看一边问:“你们干什么去?”眼睛却一直盯着强儿,希望他能和我说话。
“刨山竹儿,不过先抓鱼,可好玩了,去吧?”
“好!”我一边答应一边看着强儿的态度,见并未排斥。便扛起逮知了的竹杆扣子跟着去了。
路上,走在秀江的旁边,见秀江还是总不言语,头上包扎着白色的绷带,伤口处有隐隐的血色。
“待会抓鱼时秀江不用下水,看弄湿了伤口,只捡点柴就行。”强儿分附道。
“强儿对秀江真好。”我心里很是羡慕。
这片树林往东,沿河继续走不长一段路,便到了一处叫朱家茔的地方,那里有老大一个湾,湾的南端是一个石崖,下大雨时,石崖上会有一道瀑布飞泻湾里,湾的西南处有几株柏树,树下就是一片坟地,再远处则是一片乱石岗。可能近水的缘故,那柏树下连同这大湾,总使我有种阴森森感觉。湾里的水似乎永远都那么深,尤其是瀑布底下,总是阴森森的,不见涨,也不见落,北端则浅得多,长满了水草,有的地方烂泥能露出水面,上面蹲着许多青蛙。
到了湾边,不消说,铁栓两兄弟就退下衣裤下了湾,踩着烂泥摸起了青蛙,手法很是闲熟,逮到了就摔死,然后丢到岸边,再接着摸。秀江果然在到处拾干柴,强儿带着新民去了河边。我想了想,下湾摸青蛙?听大人说,掉进那烂泥里就别想活着出来,加之那阴森森的水湾,还真有点怕;拾柴?又似乎没资格,因为头上并无伤,更重要的是跟强儿的关系,根本好不到可以去捡柴火的地步。所以,只好放下手里逮知了的竹竿扣子,背着包尾随强儿、新民往河边走去。到了河边,见他俩在水浅些的地方用手推沙圈水。我知这是在抓鱼,便赶紧上前卖力的地一起圈,圈出老大一片与河水不相牵连的水域,然后在低处开一个口放水,由强儿守着不使圈在里头的鱼虾逃掉。我和新民则加紧推沙收缩圈好的这片水域,越收越小,这时可以看到鱼虾在越来越小的水中蹦跳,最后水流光了只剩下鱼虾,足有几十条之多。把鱼虾抓起来放在篓里用河水淘洗干净,回到湾边,这时,秀江的干柴拾了一大堆,铁栓哥俩也上了岸,衣服也不穿,把逮到的青蛙用小刀把双腿切下,蛙身扔掉,将手中蛙腿的皮一撕,只剩下白嫩的腿肉,拿到河边一洗,顺便把带来的小铁皮盆灌上水,回来时,强儿已用石头支好了锅灶,又把盆端上灶,之后,又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往锅里洒盐,接着又将鱼虾和蛙腿全部放在锅里,便烧起了火。
当锅里的水沸腾着冒泡的时候,鱼虾及蛙肉的香味早已弥漫开来,使人口水欲流。
“可惜没有油,不然更好吃。”说着论功行赏,分食锅中美味。可能我得的最少,不过已很满意,因为除了吃,这简直太好玩了。
“明天我拿油来。”吃着鱼虾蛙肉,我自告奋勇地说。
强儿见闻,惊瞪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
锅里的美味很快就享用光了,接着是下湾漤澡。下水前强儿严厉说道:除了他和铁栓,可以去瀑布下的深水地方,剩下的只能在浅处,秀江最好不下水,看弄湿了伤口。
倒非是因为想着婆不让下水的嘱咐,实在是长久以来,我总觉朱家茔这地方阴森可怕,所以,他们在玩水时,我只蹲在岸上的太阳地里看,一边看,一边心里敬佩,敬佩强儿他们会漤澡,敬佩新民他们胆大。
太阳尽管有些偏西,但仍毒辣得很,周围一丝风儿也没有,正想起身换处地方,却见秀江已脱了衣裤在试着下水,强儿和铁栓仍在阴森森的瀑布下畅游,新民与铜栓在打水仗,相互捞出满把的稀泥在摔向对方,光光的身子及头脸,早已泥迹斑斑。实在是太诱人了,什么也顾不得了,豪气顿生下也脱光了衣裤,下水后便加入了战事。先是帮新民,铜栓不抵,逃的远去了,又见秀江身上还干净,便弯腰捞出脚下的那块大石头,想扔向秀江跟前,试图溅起水花将秀江也弄湿,正要扔时,突然想起他头上的伤,怕弄湿了他伤口,便将那石头甩在身边不远的岸上。
“鳖!大鳖!”秀江惊叫着快速上了岸,这时我也看清楚了,那本想砸出水花弄湿秀江的大石头,原是一只大鳖。此时正后背着地四爪朝天地在那动弹。足有小洗脸盆那么大。见此,不由呆立在那,看着那大鳖,心里一阵阵地直发瘆。
待我上岸时,他们都已上了岸,把那大鳖围了一圈,我凑上去见那大鳖已翻过身来,头脚缩在壳里。
“是谁抓的?”强儿问。
“恭瓶。”秀江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我说道。这时,大家的目光都聚向我,而此时,我仍未从发瘆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你怎抓到的?”强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