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母亲的月子(征文·散文)
或许年龄越大,越开始不舍。本以为有了“看透”一词,会开始了放下,可当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跳入眼帘之际,才惊觉,自己并不是已经放下,而是潜意识里选择了深藏。就好比引线,只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便能瞬间点燃思念这种情绪。
清明回了趟老家,这种被称为思念的情绪紧紧地擒住了我那颗自以为平和的心脏。那条从不断流的小溪依旧像一帘微型瀑布,粉色的月季悬挂于瀑布顶端。小路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亲吻着我的脚,这是它们最熟悉的姿态,从我光着脚丫开始,它们便世世代代和我这般亲密接触。
老屋左边有一口井,常年涌出的泉水小心翼翼流淌过它面前那块平坦的石板。厚厚的青苔充满了生机,却也正以它蓬勃的长势向我撒着娇。仿佛在提醒我的健忘,又仿佛在和我赌气,怪我这些年来的遗弃。离开这口井太久了,却也没有忘记它当年的孜孜不倦,默默地为我们全家人的付出。
除了杂草在这样的春季透露出生命,老屋已经找不出任何生活的气息了。或许用残垣断瓦放在此处都很贴切。眼前的这三间大瓦房已经是第几次修葺了,父亲成家的时候一共有两间房,在我们没有分床之前,堂屋,是我们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了。我们兄妹三人跟着父母在所谓的卧室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挤到了老四出生,而后父亲从山上砍来些柏树,等到干透了后用绳索绑好,放在堂屋的一角。这样,我和妹妹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等到两个妹妹需要分床了,父亲再造了一张同样的“床”,放在堂屋的最尽头,用晾干的竹篾编了“一堵墙”,于是,妹妹们有了自己的卧室。
童年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这种日子的凄苦,只是看着父亲种植在屋檐下的丝瓜绕着墙壁爬上了屋顶,再看着它们开出了朵朵黄色的小花。夏日的夜晚,就这样仰在床上,便能看见门敞开的方向,有细长的丝瓜垂挂着,然后,在梦里,都能觉得吃了饱饭。母亲抓一大把米,煮成粥后,将丝瓜摘下一筛子,削出小半盆薄片,只看见丝瓜在锅里翻滚,然后变成了一锅碧绿的丝瓜汤。
若用上“上无片瓦遮身”似乎有些凄凉,但也几乎如此。屋顶的稻草不能抵挡一年的风雨,每逢下雨,犯愁的父亲都要爬上屋顶,在母亲的指挥下将房顶的稻草翻动一下,透着光亮的地方便小了,如果雨小,便能保证屋子干爽。
我对雨有些憎恨。都说春雨轻柔似母亲之手,连绵似微风飘逸,雨露如轻歌曼舞的姑娘在花草叶面跳舞,然我始终无暇顾及它的风情,只因在那样的岁月里,我对阳光的期盼掩盖了浓情蜜意。
母亲生妹妹的时候我六岁了,是在一个冬季,刺骨的寒风从稻草的屋顶、从竹篾编制的墙壁肆无忌惮地袭来。雨势虽不似夏日的倾盆而来,可它却变得婆婆妈妈,变得对大地恋恋不舍,颇有与爱人的分别之势,终日啼哭不停,泪流不段。好似那年的冬季特别冷,亦或是母亲产后虚弱,她用那件旧棉袄包裹着我和妹妹,自己弯曲成一个字母C,紧紧地与我们依偎在一起。一件棕制的蓑衣罩在母亲身上,在那样的季节,母亲冻得直哆嗦。
那件蓑衣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就这样,帮助我们熬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夜。父亲没舍得在下雨的日子用它来遮风挡雨,因为这是最值钱的家当。父亲对它的感情不亚于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时常都把蓑衣挂在墙上,有如一种信仰,在我们家已经有棉被御寒的时候,它依然紧紧地立于墙壁之上。
所以我期盼阳光,至少,母亲不会冻的瑟瑟瑟发抖。
老四最聪明,他躲开了那样总是下雨的冬日,当燕子已经在屋檐筑巢时,母亲才有了疲惫之感。她微笑着看着屋檐上忙碌的小生命,再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期待她又一个孩子的光临,生命,才能给人希望之意。
当蝌蚪的长尾巴已经不见了踪影,父亲将我们打发了出去,看着年迈的阿婶进进出出的身影,父亲蹲在屋檐下默不作声,我知道,老四已经叩响了他即将报到的大门。响亮的啼哭瞬间赶走了父亲脸上的焦虑,他立即站了起来,叫着母亲的名字,连正在巢里安抚宝宝的燕子都惊动了,它娇羞地逃离了出去,不想偷听主人的私语。
在这样的充满生机的春日,母亲定是能好好的休养了。然这一切只是我的想法,亦或可以用上憧憬一词。母亲并没有在床上休养太久,除了自己的孩子,那些正等着主人的“关照”的庄稼也同样急不可耐。母亲将老四往床上一放,赤着脚就出了门。田里的水刚没过她的小腿,父亲吆喝着牛儿,我站在钉耙之上,母亲挥动着锄头,将田边的杂草铲了个干净,在围着田埂,仔仔细细地踩了个结实。一捧一捧地黄泥乖乖地任由她摆布,依偎在田埂边,母亲再赤脚走了回去,大背篓里装满了麦芒,均匀地撒在了她刚刚堆起的稀泥上。
母亲依旧在田里忙碌,跟着父亲插秧,时而见她蹲下,将臀部在田里晃动几次,便见到有血迹一圈圈地晕染开来,一圈圈的变淡了,然后消失的没有了踪迹。水是最具包容性的,她理解母亲的苦楚,所以仍然温柔的包围着她,阳光一照,泛起层层金色的涟漪。
老年之后的母亲有了很严重的关节病,除了拇指之外,双手的另外四个手指头一直向小拇指处倾斜,连掰,都掰不过来。如何形容她那双手呢?我想了想,像姜,不仅仅因为粗糙,更有肿大而突出的关节,和那再也不能伸直的十指。
母亲的坟头在老屋往上两公里处,坟头上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修建坟头的石头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颜色了,泛着黑,还伴着青苔。纸钱翻飞,如在舞蹈,落在又绿了的坟头上。猜想,定是母亲泉下有知,感受到了我们就在她身前站立,所以,在迎接纸钱的时候,欢快地手舞足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