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 天地事】哎哟,我们谈到了死亡(征文.散文)
(上)
我一直在有意识的拖延里忽略着死亡的问题。就像忘记了自己正从骨头到精神的整个人,在渐渐地变老这份现实。我以骨质松软的态度面对一种莫名的坚硬,掩盖着一种不请自来的结局。
回顾一生之中被反复穿越过的无数长夜,老是沿着习惯的坡地,带着舒服的感觉,顺风顺水做着一种同样的梦的滚动,做到的这些既反复又重复到的内容总是差别不多,极像用一个模型随手扣出来的产品,麻木、简单,让人觉得非常没有趣味;我一次比一次的清醒,一次比一次更早地脱身,早早就知道自己是身在梦里,压根没有什么危险可以承担。然而,还是身在梦里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路,任凭这种下坡的梦继续做下去。
故事的内容很捷径,地点还是站在一处高高的断崖前,犹如事先说好了一样,束缚着双手捆绑着双脚却又在拼命的奔跑,总是被身后的某一群人、充满暴力的动物、带着尖锐的凶器,或者是象征着命运的凶暴一路猛追,把我追到了这一个梦的尽头。然后,面对一处再熟悉不过的断崖,我会再一次重复地选择闭上双眼的方式,甚至不用咬咬牙关就一跳而下。接着,就会在大汗淋漓里嗵嗵着心跳重新醒来。
算一算,在这种被重复的梦里我已经跳过几十次了,不但学会了去坦然面对,也失去以前跳下时那份害怕和恐惧。其实,在前几次的梦里,往往一跳之后,我就浑身汗水一头痛疼,某种被大手扼着脖子的窒息,会极度地恐惧着我,最后,顺势在最惊悸时刻突然惊醒,结束这一场不知谁玩的游戏。之后,我又会不停地庆幸,自己又完成了一场虚假的魇梦,随之开始为真正的活着而欢喜。现在,即使再做一百次这种被追逐的恶梦,我也会胸有成竹不急不躁,带着旁观者的视野,看着一个人跑着、躲着,听凭着故事情节顺着想象力发展下去,再也不会去努力挣扎、试图阻拦或搅醒自己。我会意识到,反正这仅是一个梦,再复杂也顶多是梦里的复杂而已,即使纵身一跳,心中依然坦然清醒,极像我清醒时用力去构思去写作和去幻想的某一篇文章。
更像许多人经历过的一样,总被一场大梦分片段地欺骗着,我老是意识不到死亡的到来,看不到它们越来越有力量地接触和撞击了自己;甚至会以残疾的游戏、病痛又迷离的暗示,看着自己在跑,而那个东西就跟着你、陪着你、追着你,最终成为生命终结时的某一肢体。其实,死亡真的到来时,会没有任何的局限,少年的死亡,年轻的死亡,中年死亡,老年的死亡,活着的死,死时的活,任何时候都会发生,只是发生时的形式有着不同和区别。
人是世界上唯一预感和知晓死亡的动物。不论面对任何一种死亡,人都会随时感应到,希图着命运的干预和某种巨大的力量出现,瞬息间,拨转了你继续的走势和正在奋斗的方向,影响到我们判断自己是否是一份清醒的活着,有很多死是活着时就发生的,只是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而已。死亡和它附加的内容,早早就开始了,而且老是比人类更加清晰,更能够洞悉结局。甚至会袖着双手站在近处看客般地旁观,极像一群有耐心围观要看到结局的观众,甚至就是没有读懂主题的读者和急于进入不了角色的演员,明明知道,却又无可奈何。有时,死亡也像一位能够伸出巨大手掌的陌生人,却从不参与,也不引领,更不掺入,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观看的身姿和漠然的态度,甚至某种能够目睹结局的残酷心情,类似于非洲大草原上跟踪野生动物的拍摄者。这些人以职业的要求,只用镜头方式和命运的解释,注定地做出一份真实的记录,玩弄一份冷酷无比的心情,保持沉默看着一个个动物,又一群动物,纷纷落进用阴谋、强势构筑的陷阱里,任凭捕获者用设计好的伏击圈,姿态优美地完成一顿被强者大快朵颐的美食。
此时,被猎者也许正用绝望的目光,救援上帝一般祈望着你。它们知道你有能力做到,而你却没有去做。直到确证你的态度之后,才会闭着绝望的双眼,听从一种认可的命运,驯顺地走向它们生命的最后归宿。
在各种各样的上帝眼前,我们的逃逸、努力和挣扎,又有多少成效?
(中)
对生命而言,死亡的预兆和暗示从来都有,一直都没有失陪过。
时间会用不同的形式,以朋友的友谊,以物类的暗示,早已经在反复的过程里多次提醒过你。儿童时代一个又一个小伙伴的意外夭折,明明才和你一起玩耍过,忽然间就这般果断地死了?青年和中年的启发更是灵验不绝,时不时会有几个你熟悉的家伙,正在痛快吃饭喝酒吸烟,随之就像一阵大风刮过,树干折断后,他们就像落在地上的青果,噗哧就成了泥土,类似于上帝心中突然抖出的玩笑。至于进入老年,它们会更顽皮可爱,就像绕着你膝前的子孙,天天凑着玩在一起闹成一团,掰着手腕、打着游戏、逗着乐子、说着闭话,却又一次在意外的某一天,死神搡着你翘辫子、蹬长腿、翻白眼一动不动,彻底地玩蛋掉了。
有一年,大概这一年人间风水太欠缺或运数实在不好,大概是上帝的收获之季吧。短促一个春节长假,眼睁睁着送走了几个正值壮年的家伙,他们高大健康胖壮有力,像是这个世界上无人敢于否认的主人公。剧情就像看一部编辑手法极其笨拙的电视剧,在游戏的笑声里一个跟着一个,没有能侥幸谁逃得出来。他们离开之仓促令人目瞪口呆,又让人心智涌动兔死狐悲。普通人的死亡,就是普通人的诞生,在劳苦生悲的生活里,死也是一种达到幸福的形式。这个世界就这么大,没有多出额外的地盘供越来越多的人双脚站立,极像北京地铁逢上了人流的高峰。有来的,就有去的人;有活够了的,就有活不够的人。你逃不出生活,更逃不出梦境。管你是高兴情愿与否,管你富贵权臣也罢,都得在某一拐角处碰面遇到,根本没有讨价还价、软缠硬磨的机会。死亡会准确地命中靶心,从不放过,也绝少失误,规整得就像一场气氛庄重的公务员考试,严密得又像人间熟稔的官员考核。所以,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偷生,也不是养生,而是要把死亡当成一件挺有趣味的事情去做。中国人的生命里缺少的恰恰就是这种演习死亡的教育。这种事情做起来看似很难,会令人揪心丧胆,然而,与一份顽强的生命对抗,和坚持活着的念头相比,人都弱小得像风里的草棵。死是一种最容易做到的事情,轻松得就像上帝吹出一口气、某一次不愉快的情绪,大街上某一个人随手丢弃的烟头。
其实,人容易忘记的最大问题,就是躲开能够管理自己的上帝。
至于绝口不提、不想、不去说出来,甚至故意冷落奚弄,并不等于没有死亡。对死亡的心理预备,我家族的人真的不如妻子家族的人,她们面对时更显得光明正大、亮堂磊落。她家里的老人们早早缝好了自己的灵衣灵帽和寿鞋,做好一副满意的棺椁,在活着的时候一层层涂上厚厚的油漆,甚至给后人们指定好将来他要沉入的那一片土地,有时还演戏般躺进去,多睡一睡习惯习惯适应适应,把死亡当成一种欢乐的游戏,这样的人才能长寿有幸福感。而我家的老人们就表现不佳,爷爷不愿意火化,却最终火化了,据说,火化时他在高温的炉子里腾地坐了起来。父亲虽然今年快活到80岁,却越发活得更留恋眼前这个美好的世界来。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坐在家中的液晶电视机前,用着咕嘟咕嘟冒着水泡的时间,拼命呼吸着永不间断的氧气。我的家人们谁都不说却又心知肚明,顺从和默认着父亲家族中的老人们喜欢的延缓方式,顺从和回避着他们极欲逃避和禁忌的话题。
任何一种生命都会有自己额定的限度,谁都很清楚自我目前的处境是什么,死亡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有多远。可是,我和我家族的人们仍然学着老辈人的样子,继续用糊涂的态度避讳着死亡,生怕生命会在一句话、某个词语之中轻易地溜走。所以,每到周末,我都会和他们打一通电话,试图用愉快坦然的口吻,谈一谈我们统统都要归类而去,都会被湮灭的那一份东西之外的其它事情,仿佛死亡真的与我们无关。
对于我而言,那些从生活大小缝隙间漏掉的、早早走上不归之途的家伙们,他们仍然在以盲人一般充满残酷的形式,启发着留下来的我,一定要去好好活着。这些走了的人要走了就让他们走吧,他们走过后剩下的日子,活着的人并没有谁去无端浪费掉一点一滴。认识的人走了,不认识的人也走了,死亡有时是一份重量,无人会一直痛苦咯心地铭记着他们,让心灵额外背负起一份本不想背驮的重物。众人继续下去的日子,依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地过着活着,一切都在丝毫不受影响的过程里继续着延伸着。我家族的老人们都明白,有些需要结束的事情,虽然口中有所忌讳,心中却早早地明了透彻起来。有些事情的到来,虽然无情却很是必然,都会在另外的人与事上继续着,这就是死亡的意义。生活里的草木一生和草木人生,不管高尚与低贱,其实都在共同地证明同一个道理,都是在钢铁一般挤压之下,带着草木丛生的旺盛,面对牛马羊猪的磨刀霍霍,不可逆转、罔无更替。
只有在生命的比较之中,人类才会获得自我的真实存在。如果从高空俯看人类,你看不到一个高大、伟大和万岁的人;如果从宇宙看地球,人在哪里,你又是什么?如果从银河系之外再看天地,地球在哪里,即使太阳自己充其量也仅是一枚小小的硬币。这是高度带来的惊喜。你站得高了、走的远了,视力所及真是看不到自己,甚至看不到自己生活的那一座城市,当然包括你对生活态度的麻木和无力。其实,这并不是一种视野的错觉。相反,站在更高、更远之外,你用眼看不到的自己,却能用心地看到了,这是站高和跑远之后命运给你的额外奖品。这么一想,红世佛尘人间泪,草木自生不悲秋。
即使生命再不好、命运再痛苦不堪,你必须要面对的永远是细小琐碎。你现在还有还在的生活,根本就没有什么悲哀可言。与更多的生命相比,你又有什么委屈不能尽皆释然?
(下)
几年前,我住在一家大医院,在做肺部肿瘤切除手术之前,几个关系熟悉的医生用看惯生死的观点反复对我开导着,兄弟,怕也要做,不怕也要做,索性就什么也不管,做。心一旦放下来无所牵挂了,反而会发现没有什么痛苦能不堪重负地折腾你了。承受时如此,人生面对死亡时,何尝不是如此?怕死也是这样,不怕也是死,索性来吧,你反而不怕,让自己解脱了。若是真得不怕了,能将自己的一身一心彻底放下去,才会进入三千红尘一瓢水,看透生死人生索然了然的境界。佛家、道家、释家,甚至是基督天主教,最想带给人类、讲给血肉弟兄姐妹听的道理,无非就是这些。也许,借助一翻释然顿悟的透彻之后,你还能多赚几天好日子过一过,多图一份安得住静得下放得开的心情,好好活一活。
死亡,又是人世间必须要归去的另一类物质,是生命终极的追求目标。这种另类物质的重生,就是灵魂的另一次返回,是灵魂带着重归的喜悦,对自我的又一次寻找。我不信佛,也不信教,但信灵魂的安静。安静的世界才能容下涅磐意义的启迪,才会赋予生命更多的安抚。让所有活的人在活着的时光里,切身感受出宗教精神的回归,感受着人生与大地的一统,感受着肉身与心灵的共处,何其乐哉。既然能够摆脱生死的束缚、抛弃负重前行的惧怕;那么,面对着所剩无几的日子,及至今日,你已经享受并且正在享受其它生命没有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欢乐地活着?
有时,人生要学会去识别梦,识别出梦里的自我哪一个真实、哪一个虚假,识别你是站在梦里,还是守在梦的外面,这就像确定了有梦无梦一样地重要。看到和看透之间往往都会有一个很遥远很空荡的距离,这种类比银河宽度和天地的间隔,会层层地隔开着你与灵魂的重叠。你必须找到一座桥,涉过一条河,渡你的身体也渡你灵魂的桥。或是身处漫长的梦境而不自知,或是知道自己就站在梦里,抑或已经从无数场梦里轻松地走出来,这都是一种生命的自觉。不论如何选择,只要守住一份快乐的状态,找到自己幸福的存在感,才算完成生命的价值体系,才会让我们用不同的方式,一次次地感受生命的伟大。最终,定然会为拥有过的这一次生命而得到巨额的报酬,享有一场充沛淋漓快意人生的大雨。
也许,你会因为这一份敏感的守护倍感欣慰。某一天,打开电脑看到这篇短小的文字时,会惊喜不已:哎哟,我们终于谈到了死亡。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