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色芬芳
第一章结缘
从九连山下来,流经杨村的太平江,到达龙南镇,与饭池嶂下来的桃水汇合,形成桃江。
桃江流入贡江,成为赣州妩媚的双江之一。
章江和贡江,在一片平阔的大地上,像舞娘手中挥动的彩带,舞出两条曲折动人的线条来。
太平江和桃水汇合处,有一放排集散地——龙乡木排场。
龙乡木排场附近的江边,用竹子歪歪扭扭搭着一排吊脚楼,灯笼家就住在这儿。
九连山水,收留了众多从北方迁徙而来的人们。
灯笼和爸妈,就是其中的一家。
灯笼,姓张,名灯,小名灯笼,取自北方的一种灯笼果,卑微渺小。
灯笼家隔壁是水生家。两家人一起从北方迁徙而来。
他们的父辈,已经在这里靠放排生活了18年。
此时,已是1931年。
灯笼14岁,水生2岁。
灯笼妈妈肚子里,正怀着一个。
夏季,洪水泛滥,灯笼爸压的木排被冲散了,上面运着的桐油和茶叶,全部落入桃江中。
灯笼爸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为了抢救散落的木头和物品,他舍出命去。
跟他班的一伙人,帮着救了一天,都支持不住,陆续回家了。
救上来一些桐油,茶叶太轻,很快就漂得不见影了,木材也漂走了大部分。
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被大家背回了家。
躺在吊脚楼简易的竹床上,双腿浮肿,从小腿一直肿到大腿根,脸也肿子,眼睛肿得睁不开。
奄奄一息。
灯笼和妈妈心急如焚,却没钱请郎中抓药。
水生生得晚,也不是。水生上面还有过两个哥哥,都没养活。水生爸早早把存下的一点钱,买了几根圆木,请人打了一付棺材,为自己朝不保夕的命准备着。又说,棺材还能冲喜驱邪。水生爸望着才2岁的水生,心里常常犯难,孩子这么小,不知啥时能长大。
“老哥呀,我让你不要做压排人,你非要呀!压排人工钱是多,可只要出一单事,就要命呀!”水生爸坐在灯笼爸的床边,愁眉深锁。灯笼妈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只知道抹眼泪。灯笼蹲在吊脚楼外,面对江水,恨这滚滚的波涛,是它们要夺去父亲的性命!一筹莫展。
“老弟呀,我是不听你的话,才落得这个下场呀!刚刚做了压排人,老天就不让我活呀!”灯笼爸断断续续地,气如游丝般,转头望着灯笼妈的肚子,“我死了不打紧,早晚是要死在水里的,可怜这肚子里还没出世的孩子呀!”说罢,双泪长流。
“本指望挣点钱,也买块地,给灯笼这孩子做个土屋,不再做这水上的营生,唉!谁知命该如此。”灯笼爸悔不当初。
“木排散就散了,命要紧呐,你不该舍了命去救呀!”水生爸埋怨道。
“丢了人家的东西,欠的债,我几辈子也还不上,还不是等于死呀……”灯笼爸越说声音越小。
水生爸走出吊脚楼。
他决定,把棺材卖了。立刻去龙南镇上请了一个郎中来。
灯笼妈看见水生爸和郎中进了吊脚楼,双腿就软了,要跪下来谢恩,水生爸忙将她扶起。
“使不得,使不得,要折煞我了!”“救人要紧!”
郎中一看灯笼爸这情形,心里就有数了,——水上营生,一出事,水肿病是常见的。
开了药方。灯笼拿着药方像箭一样地冲到镇上的药铺子里去。
熬药,每一滴药汁,就像自己的命。
灯笼爸喝下药没多久,拉了一泡长长的尿。
第二天,又熬了第二付,喝下。
第三天,大腿塌下去了似的,皮肤松松的,像失了水的皮馕。
“老弟呀,你这救命之恩,我如何报答呀?”灯笼爸可以下地之后,带着灯笼妈和灯笼,急着过到水生家。水生家和自己家一样,家徒四壁,多的那付棺材不见了。
对着水生爸,三人就要磕起头来。
水生爸连忙拉他们起来,“都是苦命人。苦命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呀!”“不知哪天,我也等着你救命,不是么?”
灯笼爸眼睛潮湿起来,“要能救你一命,才还得了这份恩情呐!”
“快别瞎说。我什么时候要你救命了?我才不要呢!我好好的,不要!”水生爸后悔了。
灯笼爸望着灯笼妈的肚子,有了主意。
“若他妈生下一女娃,就嫁给你们水生,你看要得么?”
“老哥,你急啥呀?若是一女娃,让孩子大了自己作主,不好么?”
“不好,我就是要替她作主,她不应该替爹报恩么?”灯笼爸坚定地。
“你这不是蛮不讲理么?娃还没生下来,你就要替她作主了?”灯笼妈不高兴地。
“你这娘们,你懂啥?水生爸这样的人家,还会错么?”灯笼爸责怪起来,转头望着水生爸,“就怕老哥瞧不上我们家。”
水生爸看看灯笼爸,看看灯笼妈,又看看站在一边的灯笼,“我没意见,只要孩子们愿意。”
“那就这么定了。”灯笼爸拍着刚好的大腿道。
“就这么定了!”水生爸也拍了拍大腿。
出事的那天,灯笼也在木排上。他从小就想跟父亲放排,想去看看有大码头的镇子,想看看赣州,甚至省城南昌。父亲总是说不急啊,等你再长大些。
灯笼没事,就在江里泡着,水性好。
那天帮父亲捞了一天的桐油,累倒在岸边的草地上,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不见父亲的影子,他到处找,这时父亲已经在一里地外的江上,还在拼命地把冲散的木材拉回来,激流汹涌,他真想哭。父亲见他来了,只让他在岸上帮着拉木头,不许他再下水。到了晚上半夜时分,他又忍不住睡着了。早上醒来,父亲还在水里。
“爸,我们回家吧!”看着父亲血红的眼睛和惨白的脸,灯笼哭了。
父亲不理他,继续拉木头。动作很慢,体力渐渐不支。
等父亲爬上岸时,完全瘫倒了。全身的皮肤惨白,发皱,失了血般。灯笼哭着喊人帮忙,连拖带拽,将他背回了家。
天气转凉后,妹妹出世了,取名张桃,小名桃子。父亲说桃子是桃江的孩子,是桃江孕育的孩子。
没人请父亲压排了,他只能跟了另一帮人,继续放排。父亲有次跟他说,他看见水已经有些怕了,可一家四口等着要吃饭,怕是没有用的,只能硬着头皮上啊。
好在上次散排的东家徐式排号,没跟父亲多计较,知道计较也是没用的,收了捞回的物品,了事。
旧历新年。妹妹半岁了。除夕夜里,父亲将祖先的画像挂在北墙上,点了三根香,祭拜起来。
“孩子,过来!”祭拜完祖先,父亲招呼灯笼坐在身边。
“你现在大了,爸爸跟你说点事。你要记住。”父亲表情严肃,“我们家本不姓张。”
“什么?”
“我们家姓爱新觉罗!”父亲摸着他的头,“自从清朝没了,祖上的家业也没了,我们爱新觉罗家族,死的死,走的走,都散了。我和你爷爷一路逃到这九连山,看到这里的山水能养人,就没再走了。这里的人对我们也不反感,任我们在江里摸鱼,在山上摘野菜,我们就在江边搭了窝棚,住了下来。后来,又被请去放排,虽是水里玩命,可能挣饭,就这么着,没有饿死。我们改姓张,不让外人知道,我们的祖上,是排第一号的镶黄旗。”
“什么是镶黄旗?”
“祖上的军队分八旗,黄白红蓝四种颜色,每种颜色又分正、镶两类,共八类,所有人都编入其中,平时狩猎,打仗时应征为兵。”
“祖先是不是很富有?为什么要逃命?”
“爱新觉罗家族很大,富有的人很富有,我们这支血脉只是普通人家。可一旦倒运,人家不管你富不富有,一律杀光!”
“为什么会倒运?”
“一个家族,就像一个人,气数已尽,就倒运了。我也说不清,只知道家族倒了,逃命要紧。”
“我们从此变成了苦命人了么?”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能活下来,就是吉祥。还能怎样?”
“不。爸,上次到镇上,听说出了苏维埃,带领大家打土豪分田地,现在的富人,日子并不好过。”
“孩子,你可别听他们瞎说。”
“怎么是瞎说?我在镇上,还看到苏维埃贴了招工告示,我虽没上过学,可妈教我认字,我还认得出,说是苏维埃为钨矿招工!”
“你小子,啥时看到的?也不告诉我?”
“我还没弄清楚,家里就出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你想怎样?”
“如果钨矿招工,我想去报名。”
“孩子,下矿也是危险的事,不比放排强呀!”
“我们总不能几代人都放排,我想去外面看看。”
“也是,我们的祖先不也是打出来的么?不危险,天下会自己送上门么?”
灯笼望着父亲,眼里闪着一丝久违的光亮。
父亲的家史,似乎让灯笼照亮了自己,看清了来路,也照亮了前程。九连山,养育了他们一家人,饿不死,也无余粮。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看看祖先曾经统领的世界,到底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照着龙南镇“中华钨砂公司”告示——大余县铁山垅钨矿招收矿工,灯笼直奔那儿。虽然他只有14岁,可是,要闯出一条路的信念,却是那么坚定。
下到井下,就像下到地狱。“下矿也是危险的。”父亲的话时时在耳边响起,时时都在印证,一会儿巨大的石头滚了过来,一会儿塌方了。
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干的,这让他十分想念桃江,想念九连山,放排虽苦,却终归是人呆的地方,风平浪静的时候,满眼青山绿水,放排人就会唱山歌,快活得暂时忘了自己。现在,每天在这黑咕隆咚的地下,像是活见鬼,每个人都失了人的原貌,像个活鬼。
难道这就是他灯笼要寻的一条活路么?他常常问自己。
“你知道招我们进来的是谁吗?”忙了整整一天,头儿主动让他们歇歇,这时,有个工友问他。
“不知道。”灯笼老实答道。
“是苏维埃。”
“他们要矿石干嘛?”
“卖钱呐,苏维埃军队需要钱维持。”
“他们不是打土豪吗?”。
“光靠打土豪不行,不是长久之计。”
“为什么?”
“土豪的钱也要有来源,打光了,就没了根基。但矿是挖不完的,最少还可以挖几代人。”
“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灯笼心里好像闪过一丝火花。
“我是包打听,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工友“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白得吓人的牙齿。
“我想回家,回去放排。”灯笼道出了心事。
“回家?回去做你那放排的水鬼?”
“水鬼比‘活见鬼’强吧?”
“我看都一样,都是不要命的营生,随时变真鬼。”
“那我们就没有别的路么?”
“有倒是有,你敢吗?”
“说来听听!”灯笼心头一动。
“参加苏维埃!和他们一起打土豪分田地!”
“你怎么没去呢?”
“我怕到时候,被土豪反打一耙。”
“听说苏维埃有枪,怕土豪么?”
“就怕苏维埃哪天倒了,土豪又重新硬起来。”
“那苏维埃会倒么?”
“那土豪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跟官府的人是一家的,官府会让他们随便被苏维埃打倒么?”
“原来这样。”灯笼若有所思,“就为这,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地下做‘活见鬼’?”
“那怎样?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不能到时候让他们受连累,不像你。”
“我怎么了,我不也是一条命么?”
“对,你就是一条命,死了也就死了,没有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
“可我有爹妈和妹妹。”
“爹妈会死的,妹妹要嫁人,你还是一个人。”
“你的意思,一个人就可以参加苏维埃?”
“对,死就死了,不连累别人,就不怕!”
工友的话,不无道理。灯笼想起父亲说过,“没有危险,天下会自己送上门来么?”
家里分得田地的工友,陆续都走了,不做这“活见鬼”了,让灯笼羡慕起来。爹妈住在吊脚楼里,夏天还行,冬天到处漏风,冷得很。啥时候,也能买块地,让爹妈住在土屋里,也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呀。灯笼盼望自己的工钱,可以攒起来,拿回家孝敬爹妈。
“又有几个人走了。”工友提醒他。
“有了田地,谁不走呀?”
“你也可以有田地呀。”
“我?他们会分给我么?”
“参加了苏维埃,他们分田地给农民,自己当然也有一份啰。”
“可我爹妈住在九连山脚。”
“笨!你分得了这里的田地,可以卖掉,再到你想去的地方买呀!”
“有这么自由?”
“怎么没有?土地可以买卖呀。”
灯笼听了,心里活洛起来。可怎样才能参加苏维埃呢?
灯笼对工头谎称,爹妈托人捎信来,说爹身体不好,病得严重,叫他回去看看,告假几天。
他来到瑞金,苏维埃所在地,在一个土地公公庙里找到了农会。一个中年妇女接待了他。只见她齐耳的短发,腰里别根皮带,精神气十足。
“小鬼,你找谁?”
“我找苏维埃。”
“找苏维埃干嘛?”
“我要参加打土豪分田地。”
“为什么?”
“我要让没有田地的人都有一份自己的田地。”
“那你自己呢?”
“大家有了,我当然也会有。”灯笼声音小了起来,这中年女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呢?他就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