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发小卫彪
卫彪和我是一个村的,比我大一岁,有个哥哥叫卫东,爹娘当初起这名字的用意,是希望儿子长大后,保卫毛泽东主席。卫彪这个名字的含义也相似,是要保卫林彪副统帅了。当然,当年卫彪出生时,林副帅自然还没有“叛国投敌”。
卫彪上学之前,身体虽单薄,但没有什么毛病。我们这群农村的孩子,生长在六七十年代,小时候忍饥挨饿,是经常的事。不过,小孩子嘛,意年的顽性和现在的小孩一样。特别是男孩子,好动和挑事是天生的禀性。三五成群,悄悄地偷摘生产队田里的西瓜和青蚕豆荚荚等瓜果豆子吃,那是不稀奇的事。做这样的孩子气事,我们不怕生产队长,也不在乎挨父母的打骂。其实,大人们也不怎么刻意地管,知道我们这群正在长身体的猴娃们,是因为肚子饿。不过,我们当时倒有一个害怕的人。这人是卫彪的伯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光棍汉,他是个独眼龙。听大人们说,他是打仗时,一只眼睛被炮弹炸瞎的。我们背地里叫他独眼龙。
卫彪每次听到我们叫他伯伯独眼龙时,就不高兴,常常还先动手和我们打架。当然,卫彪一个人自然是打不过我们几个抱团作战的。受辱的卫彪就哭着去他伯伯那里告状。独眼龙便拎着桑枝棒,虎着脸跑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害怕于他那狰狞面目,吓得鸟曽散。远远的,只听得独眼龙朝着我们逃跑的方向吼叫:“再到田里偷东西吃,我把你们的手指一根根拗断了,塞进你们屁眼里……”我们几个躲在土墙角落,诚惶诚恐,听得浑身发抖。也远远地看到独眼龙身边的卫彪,手里拿着吃的东西,正往嘴巴里塞。我们几个知道,是卫彪在他独眼龙伯伯面前告状,又说出我们偷队里瓜果吃的事了。他倒好,讨到了好吃食,自然把我们忘后脑勺了。
独眼龙每年公社有伤残军人抚恤金领,零花钱有些活络。只要卫彪去他家,他便会拿出早就从大队代销店买来的桃酥饼,拆开圆筒式纸包,拿出几片来,递给卫彪吃。这香喷喷的金黄色桃酥饼,我们一年里也吃不到一回,而卫彪倒是隔三差五的,能在独眼龙那里享用到。看得出,独眼龙自然非常喜欢卫彪这个侄子的了。后来,听我娘说,当初,卫彪的爸爸,是想把卫彪过继给自己的亲哥哥独眼龙做儿子的,好让其老来有个人手照应。结果,卫彪的妈妈死活不肯,说独眼龙光棍一个,自己平时烧饭洗衣也够呛的,卫彪要是过继给他了,还不得饿死脏死啊!卫彪爸爸扛不住女人家唠叨,过继之事自然作罢。不过,自此话题以后,独眼龙平时也真喜欢上了卫彪这个侄儿,似乎真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来宠爱了。我们这些同龄的小伙伴们,倒是不愿意再和卫彪玩耍了,因为我们一致认为他是叛徒。其实,主要的理由,还是责怪他有桃酥吃,却想不到分给我们尝尝鲜。
我们八九岁时,一起到村上小学堂念书了。卫彪个子高,坐最后一排。上课时,他老喜欢睡觉。有次,他正伏案酣睡时,老师用木教棒打了他几下头,结果他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浑身抽搐起来。且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双手乱抓。老师吓坏了!立马背他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救治。赤脚医生用银针戳了几下,卫彪就醒了,慢慢恢复了神志。过后,大家才弄明白,卫彪这是犯了羊癫疯病。
卫彪的妈妈有时也犯这种病症。出了力,吃了苦,或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干一会活,动不动就犯这抽搐症,吓得生产队长常常不敢给她派重活。那天,老师不轻不重的几棒子,诱发了卫彪这疾病。赤脚医生说那病有遗传性,卫彪遗传了他妈妈这病症。自此以后,卫彪发过好几次这病,乡亲们都说卫彪这孩子这一生废了,作孽的!我们这群渐渐懂事的毛孩子,也不再惹他生什么气,更不敢和他打架了。尤其是我,那时候就开始觉得卫彪很可怜的……
我们和卫彪一如既往地又在一起上学,做功课,玩耍。那时候的日子也依旧艰苦,仍然没多少东西果腹,每家每户的口粮也常常不够。入冬不久,绝大部分人家就得靠借队里的公粮度日子。这叫预借粮,先度眼下的饥荒,待来年夏秋收成分粮时归还。
小学堂放寒假后,天开始寒冷起来,猫在火盆旁烤火取暖,此时,如果有把黄豆或蚕豆,放火盆子里煨烤,那满屋子的香啊!熟了的豆子自然是最好的美食了。然而,当初每家每户是没有豆子储存家中的,只有生产队仓库里才有诸如黄豆或花生米之类的豆子。这些豆子都是留作种子的,在适宜的节气,都一颗不剩地播种下地。谁也不能,也不会贪吃种子的。
卫彪的伯伯独眼龙,是队里的仓库保管员。他当过兵,打个仗,政治觉悟高,且胆子大,又没有家小,出家无家。每天晚上睡在生产队仓库,看管粮食,种子和农具,他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有时候,卫彪也跑去陪他睡一两个晚上,缠着他讲打美国鬼子的故事。独眼龙自然乐得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夜半人静,仓库还传出来欢声笑语。
卫彪去仓库陪伯伯睡觉,口袋里顺带着偷偷装些黄豆出来,和我们几个小伙伴一道,围着火盆煨豆吃,这事独眼龙当然不知道。卫彪这一举动,自然搏得了我们的好感,大家在一起有了吃的,当然是欢天喜地,小哥们友好自不必说。
福兮祸所伏,这好事不知是哪个长舌头社员告诉了队长。队长没来追问和指责我们这帮小孩,倒是跑到独眼龙跟前发了一通脾气。独眼龙于是气急败坏地逮住我们拷问,得知是自己侄儿卫彪做的祸首,气得动手恨恨打了卫彪几个屁股板。卫彪没跑没躲,也没哭出声来,只是流着泪,不言语,倔着脑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独眼龙骂骂咧咧地背转屁股,扬场而去,留下卫彪和我们这群野孩子,惊慌未定,呆懵在原地,变晌未挪动身子。
此后,我们有两天没见到卫彪了。直到第三天,卫彪妈妈跑来逐个问我们见没见卫彪。当得知我们也不知道卫彪去哪里后,他妈妈真急眼了。他父母原以为卫彪在独眼龙那里呢,因为平时卫彪总也是隔三差五的到独眼龙那里吃住,所以,卫彪没回家,家里人也没在意,以为是小孩子家心野贪玩,又窝到他伯那里去了。结果,独眼龙路上遇到卫彪妈妈,问起了卫彪,说自己心里难受,后悔打了卫彪。言谈之中,双方才顿悟,发现卫彪不见了影踪。
好好一个活人不见了,村上顿时炸开了锅,左邻右舍纷纷帮着寻找。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山坳溪边,都寻了个遍。最后,还是队里的饲养员江老头率先找到了卫彪。
卫彪侧身蜷缩在生产队的牛舍土墙根下,身上有些稻草掩着,脸色灰黑,十指僵屈,嘴角还残留着白沬,像一条夭折的干瘦小水牛一样,睁着眼睛,弓着身子死了……
卫彪死于羊癫疯发作,属年少夭折,成了小鬼,按乡间风俗,是入不了祖坟山的。队长安排队里几个老者,将装着卫彪骨灰的陶瓷瓮,抬至十里开外的荒山土坡冈埋了。那里俗称小鬼坟滩,专门埋葬年少而逝的少年亡的。
不知是哪年哪月,公社办砖瓦厂,这个小鬼坟滩被取土烧砖,渐渐挖成了一个大坑。后来,砖瓦厂停办,这大坑便积水成塘,给人承包养了鱼。据说这坑塘养的鱼,不怎么喂食料,鱼竟能长得很肥,且肉质出奇的鲜美。
有时回老家,和其他发小见面闲聊时,我倒产生过去那个曾经的小鬼坟滩,如今的养鱼塘看看的念头。发小们说,那里没有什么看头了!想想也是,还能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
卫彪去世至今,该是四十二个年头了……
———红灯花随笔于2017,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