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系文化学习小组 ——往事如烟
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的日子里,在极左思潮尚在泛滥的年月,我们一帮知青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组织过文化学习小组,打着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名义,暗地以补习高中课程为主。目的很明确,为了考大学。
四十一年前,公元一九六八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形成高潮。六月十六日,我随从众多的老三届学生,背负着资本家出身的重重思想包袱,从城市来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四连。我每时每刻都不能忘记自己是资本家的后代,和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临行的前两天,我想去看看被关在牛棚里的父亲,天理常情的意愿竟没有实现。上火车前,二姐和姐夫来送我。姐姐把一个满满登登的书包递给了我,对我说:“这里面装着《史记》《资治通鉴》《汉书》《唐诗三百首》,还有一套高中课本,从高一到高三,全了。是咱爸求看守带出口信,让我帮你找齐的。《史记》里边夹着咱爸写给你的短信,别忘了看看,爸爸的话肯定是对的。你一定别忘了读书啊!”火车一开动,我就急忙地打开了姐姐给我的书包,从《史记》里翻出了爸爸的亲笔信,爸爸写道:“……咱家十个孩子,八个已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事业,只有你和妹妹还没有上大学。你读完了高一,妹妹算是读完了初三。天阴总有天晴日。学业不能断了,大学一定要读。上山下乡,要把它看成是一件好事,锻炼锻炼自己。我告诉你,千万要多读书,读书无罪,读书有用。国家要太平,人民要安宁。民智素质,当取之于书成……”自此,资本家出身是我的包袱,要读大学是我的抱负。
接我们的汽车,在田间沙石公路上行驶着。望着那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我的心别提多么开朗了。我清楚地记得,下午两点多钟到了连队。连队里的小学生还举行了夹道欢迎仪式。下了车,安顿好宿舍,就给我们分了班。我被分在农工排四班。排长是四川人,叫何步远,早年转业来这儿的,四十来岁,个子很小,身体也很瘦,圆脸大眼,说话的声音尖尖的,很有些刺耳。班长是山东人,三十多岁,前些年从山东梁山县移民来这儿的,叫徐庆运,中等个,黑黑的,似乎透着某种严肃。后来我知道,大伙儿都尊称他为老班长。他俩是在宿舍接待我的。何步远对我说:“你出身不好,是资本家。我们给你安排了帮教对象,叫刘纳义,是北京青年,工人出身。回头你们就认识了……”徐庆运说:“出身无法选择,道路靠自己走。好好走自己的路就行了……”我的脸红极了,心脏也跳得格外的快。我琢磨着何步远的话,咂摸着徐庆运的话,一时忐忑不安起来。他们走了,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干什么,看看书吧。我翻开了《史记》,漫不经心地翻到了《屈原列传》一章。看着看着,我本来会背的,我放下书本,一下子又习惯地背出声来了。“……举世混浊,维我独清;众人皆醉,维我独醒。渔父曰:夫圣人者,不拘泥于事,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澧,何故怀锦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吃完晚饭,刚回到宿舍不久,就传来了“当当当……”的声音。我问这是什么声音?大家告诉我,这是钟声。我又问,敲钟干嘛?大伙说,开大会,开批斗大会。我不再问了,跟着大伙走进了大食堂。原本是吃饭的地方,一张张大饭桌被侧立在墙边。一排排长板凳摆放整齐,一下子变成了批斗大会的会场。黑压压地,已经坐满了人。最前面坐的是小学校的师生;向后依次是机务一排;农工二排;畜牧三排;家属四排。总共得有四百来人吧。靠东头的小舞台上方挂着两盏汽灯,发出贼亮贼亮刺眼的光芒。一幅白纸黑字的会标上面写道:“批斗反革命分子大会”。一个叫阎德勤的哈尔滨青年主持会议。他个儿不高,略胖,圆脸,鱼鼓眼,大鼻头,说话声音沙哑。他是连队无产阶级专政小组组长。“把反革命分子刘天任胡志浩押上来!”阎德勤宣布批斗大会开始。“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啊?他俩竟然是反革命分子?怎么可能呢?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吃晚饭时,我们就认识了。他俩是六三年从北京来的,是老高中生啊。俩人都那么文质彬彬的,说话也都那么和气……”我心里想着。只听阎德勤继续说:“刘天任胡志浩,来边疆多年,不注意思想改造,经常引诱职工家属读《红楼梦》《聊斋志异》《水浒传》《西游记》等封资修的黄色书刊,一味向青年鼓吹学习文化课本,传播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毒化劳动人民。就在昨天锄玉米时,他俩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砍去一百一十九棵玉米苗,胡志浩砍掉六十棵,刘天任砍掉五十九棵。他们故意破坏社会主义农业生产,妄图搞资本主义复辟。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刘天任!打倒胡志浩!”
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小学生代表发言批判;机务排代表发言批判;农工排代表发言批判;家属排代表发言批判,这个家属代表不得了,四十来岁,个子不高,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她把刘天任胡志浩连踢带打连说带骂了一顿,最后喊了一通口号。再看刘天任胡志浩,面不改色,依然仰头挺胸。嘴角流着血,他们谁也不去擦,任其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批判会结束了,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回宿舍。我们宿舍住着二十个人。上海的、北京的、天津的、哈尔滨的、温州的、鹤岗的、佳木斯的,都有。东西两铺大炕,刘天任胡志浩睡在东炕的炕头位置,我的位置是西炕的炕头,刘纳义挨着我睡。炕头很热,没人愿意睡在这儿的。东西炕的间距足有三米。大家回到宿舍,便急忙钻被窝睡觉,明晨三点就得下地除草了。挂在大门旁边的那盏马灯依然亮着,刘纳义正要去熄灯,刘天任叫住了他:“纳义,昨天锄玉米,你留的苗太厚,按农业常识,株距四十公分才行,你呢?十公分之内就留下两三棵,我和志浩帮你间间苗儿,你怎么能向领导报告,说我们是砍社会主义的苗呢?另外,我们俩只是看在人要有知识的份上,劝你看点名著,学学文化,你不愿意看,也就算了,可怎么还诬我们宣传封资修呢?”
刘纳义没吭声,但脸色充满委屈,似有难言之隐。胡志浩拉了刘天任一下。“算了算了。别再惹事了,快睡觉吧。”刘天任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上炕睡觉了。
这火炕可真热,我就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我在想,老刘和老胡他们也太冤枉了,劝人读几本书,帮人间几棵苗,这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这刘纳义是帮助我改造思想的,这个人,看来真不怎么样,起码是不学无术,要么就是有着自己的险恶目的,怎么可以平白污人清白呢?排长让他来帮助我,我务必要小心了。我要读书,我要等着哪一天考大学,会不会犯在刘纳义等人的手里呢?荀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我墨背着《劝学》,便渐渐地睡着了。
朦胧中,钟声又响起来了。睁开眼,大家都在急急火火地穿衣服,刘纳义催促着我,我很自觉地向老同志们学着。我们扛着锄头下地了,走了三十多分钟的路程,来到了靠河边的一片玉米地旁边,好开阔啊,真的是一眼望不到边。也就是三点半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空特别晴朗。老班长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头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来,你就在我边上,咱们锄地吧。”我和老班长垄挨垄,我们并肩往前锄着。也许是天生,我对农活悟性很高,对锄头的使用,很得体,架势也很标准。苗周围的草全除掉了,间苗的距离也特有分寸。老班长锄着地,不住地夸我。刘纳义在我的另一侧,他被我和老班长落得很远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微风吹拂,青绿的玉米苗儿向着太阳不住地微笑。六点钟的时候,送饭的四轮拖拉机开到了地头河边。吃完了早饭,开始天天读。以班为单位,我们班男男女女地一共二十六个人,二十个知青,六名老职工。天天读雷打不动,每天都要读,主要是读毛主席著作,有时也读报纸社论。老班长说,我们班几乎是天天读“老三篇”。由年轻人轮着读。这会儿,我们来到河边一块高地上,把锄头放在地上,坐在锄杠上,开始了天天读。刘纳义从书包里拿出了《毛泽东选集》,问道:“老班长,今天由谁读?”
“那还用说?”老班长把目光移向了我,“让小王读吧。”
刘纳义把《毛选》递给了我。我接过《毛选》,下意识地翻了翻,又合上了,还给了刘纳义。我站了起来,用标准的普通话,有声有色地背诵上了《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背诵着,不时地还做着手势。我没去注意听者的反应,一口气无一字错漏地背诵完了。掌声响起来了,老班长带头使劲地向我鼓掌,刘天任、胡志浩的掌声尤其响亮。就是这一天,我背诵“老三篇”的事,传遍了整个连队;也就是这一天,刘纳义在晚上找我谈话,我们来到蜿蜒河的大桥上。站在桥栏杆旁,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要夹着尾巴做人,光会背诵“老三篇”,没有实际意义,要在行动上完成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等等。我洗耳恭听,“是是是”地不停地答应着。我问刘纳义:“你是哪一届的?”刘纳义告诉我:“是六六届初三。”我说:“纳义,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一定会夹着尾巴做人的。我是老高一的。比你多念了一年书。我有个想法,文化是有用的,多读点书是有好处的,将来我们会考大学的……”
刘纳义看着我,实际上天已经很黑了,我抬着头,一路和他说个不停,夜深了,我们才回到宿舍。一席话过后,我发现刘纳义这个人虽有极左倾向,但还是通情达理的。我和他谈到了刘天任胡志浩的事儿,他几乎要流泪了。他告诉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实际上是阎德勤要整治刘天任和胡志浩,向他了解俩人的表现,他说挺好的,没有做坏事,倒经常做好事,经常帮助他,劝他多读文学名著,帮他除草间苗。阎德勤倒把这些好事当作了反革命的事儿,召开了批斗大会,这事弄得他也无法面对刘天任胡志浩,他也感到内疚。至此,我对刘纳义没有了戒心。
真的想不到,我才来两天,名字几乎就家喻户晓了,那完全是由于我在天天读时在全班人面前有声有色地背诵了“老三篇”。其实,那算什么啊,只要下点功夫,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像我一样的。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表扬我;排长何步远也在全排会议上表扬我。为此,我很不好意思。我心想,我不仅要背诵毛主席的文章诗词歌赋,更要背诵古今中外文学名篇,背诵数理化定理定义,我要考大学啊!
繁忙的麦收过后,闲余时间似乎就多了起来,每天只是到大豆地或玉米地里割割大草,活儿很轻松。八月十六日,十点半,我们在田头休息,我从兜里掏出一本高三代数,躲到一边,演算起高次方程来了。一会儿,刘天任胡志浩来到我跟前。刘天任说:“行!就得这样。见缝插针。”
“刘老师,胡老师,也多亏你们二位帮我解题啊。不然,这高三的代数几何,我怎么能顺利地学下来啊!”我停下了演算。前些日子我称呼他俩为老师,他俩很不愿意,他俩说我十八岁,他俩二十四岁,称呼哥哥或同志最好了。时间长了,也就自然了。
胡志浩说:“凤文,我和天任早就有个想法,想成立个文化学习小组,利用劳动之余,组织有意愿的青年学学文化课,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我当然举双手赞成!”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刘天任说:“这事得慎重又慎重啊。闹不好,挨批斗是小事儿,耽误了学业才是大事啊!”
胡志浩说:“我是这样想的,你跟纳义商量商量,他要是有意愿,就好办了。咱们不妨公开成立个学习毛著小组,对外是这样,对内,学文化为主。”
“好主意,好主意啊!”我从心里赞叹着。“就这么定了,回头我找纳义谈,我估计他会同意的。”
晚饭后,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和刘纳义来到了蜿蜒河大桥上,这大桥,我们上过数次了,我们在这里谈心,这儿是连队最优美的风景线,吃完了晚饭,如果不开会,大家都愿意到这儿遛遛。两个月过来,对外,我依然是他的帮教对象。可实际上,我们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当我把要成立文化学习小组的事讲给他的时候,他激动了。“老胡,真有远见!没问题,我来牵头。对外叫学毛著小组或帮教小组都可以。”
转天劳动之余,刘纳义就开始了在农工排范围内的组织工作。也许是不敢把真实的目的讲述出来的原因,说来说去,除了我们四个人,只有三个人参加,哈尔滨的女青年曲枝,耿平,北京青年梁勇。再一看,曲枝是走资派子女,耿平是资本家子女,梁勇出身小业主。有一样,他们都是六六届高三的学生。
既然公开成立组织,那就得跟连队领导打招呼。刘纳义找到了连队指导员张勇进,把事情一说,张指导员表示坚决支持。指导员和连长、副指导员、副连长一说,领导们都为此叫好。刘纳义在我们的鼓动下,在得知小学校有一间空教室后,又向领导申请要一个固定的活动室,领导们欣然允许。小学校设在西边,离连队二里地,安宁僻静。一九六八年八月三十日晚上,我们在这间小小的教室里秘密地举行了开学典礼。大家攻守同盟,谁也不准把秘密学文化课的事说出去。当然,毛著当然也是要学的,只不过时间要少一些罢了。刘天任教理科的课程,胡志浩教文科的课程。刘纳任负责念《毛选》。小教室里的氛围,把我们带到了文革前的在校学习上课的情景中去了。每天晚上,除了开全连大会,我们都来这个教室上课。下雨天,风雪天,偶尔的休息日,我们都到这间小教室里上课。我们写作文,做数学作业,做物理化学作业,背诵历史题,背诵古典诗文,背诵化学方程式……还有一项规定,每十天,我们都要写一篇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资产阶级思想的心得体会,由刘纳义上交给排长何步远,再由排长交给张指导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