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醉语睡笑皆风情(随笔) ——《红楼梦》人物情态描写拾贝
经典小说之所以为经典,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人物的形象刻画栩栩如生;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人物情态的描写。
——题记
黑格尔在他的哲学专著《美学》中认为:“美只能在形象中见出。”诚然,黑格尔的这一见解是根源于他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唯心主义美学体系。但是,这一见解的合理内核是重视形象对于美的意义,不失为精辟之处。
因为小说,是塑造人物形象的美学艺术,因此一部小说是否成功,人物的形象刻画是第一本领。
经典小说之所以为经典,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人物的形象刻画栩栩如生。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人物情态的描写。
本篇随笔现就撷取《红楼梦》中人物情态几个常见的形式——醉态,笑态,睡态来品读,从而进一步认识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非凡的写作才能!
一、醉态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对焦大的醉酒谩骂,在《红楼梦》的人物情态描绘中兼富声色。这段醉骂带有爆发式的特点,温情脉脉的宁国府骤然刮起的疾风暴雨。醉骂过程逐步升级,人物情态逐步显现。
一开始“趁着酒兴”,是焦大酒后闹热,不能遏制的情态。骂得对象还只是“大总管”,骂的原因是没把“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的焦大太爷放在眼里。
随后,把矛头指向贾蓉,历述功劳,其情态是拉着嗓门“大叫”,追到贾蓉面前,指着鼻子大骂。酒兴一涨,醉态毕现。
尔后,矛头直指宁府族长贾珍。“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在这种情况下,焦大爷的酒兴膨胀了,把贾家全部内幕,把那些最见不得人的丑事,尽兴抖落出来。他这时的情态表现为“乱囔乱叫”。因为众小厮把他“揪翻捆倒”,他在反抗,在挣扎,于是,“乱”字就表现了这种边反击边谩骂的情态,暴躁,急怒,恍若一团火球在人们面前翻滚。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王熙凤的醉态就相殊于焦大。“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
这里的“自觉”,说明凤姐虽有醉意,但头脑尚清晰。“突突”之状传神尽态,是酒在腹中翻动,不时向上撞起的情状写照。正因为醉中尚未脱“自觉”意识,她才会从形迹可疑的小丫环那里发现了苗头。也正因为半醉而没有全醉,才会演出“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的闹剧,依仗几分醉意大闹一阵。醉眼朦胧中意气容易激动,而气恼的情绪又反转来激起了醉意。
“那酒越发涌了上来”,形成醉意和气恼交相迸发的形象描述,表现了王熙凤撒泼放赖,胡搅蛮缠的情态,刻画了她精悍泼辣的性格特征,为“凤辣子”的“辣”个性下了一个绝妙的注脚。
二、笑态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妃亲命宝玉做五言律诗。小说中有一段描写是这样的:
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
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
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
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这番描述中薛宝钗的笑态惟妙惟肖——惟妙的情绪、惟肖的情态。如:
“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笑语背后是复杂的感情内容的包孕:对宝玉无意于仕途经济所微含着的责备和讽刺。但宝钗的嘲讽又不是刻毒尖利的,而是在“悄悄的咂嘴”微笑中进行。她对宝玉心存厚望,甚至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的理想。因而,“将来金殿对策”的一番话既是规劝,又是期望。殷殷之意,溢于言表。
“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是羡慕,也是向往。尤其是她特意说明“穿黄袍的”,个中意图够露骨的了,她的最高理想不就在此吗?
从这里,人们仿佛看到薛宝钗悄悄指手的情态,看到一缕欢欣的笑意掠过脸面,微妙之间披露了人物的心灵奥秘。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有一个集体式的笑态描写,这在中国小说史上当数极为精彩的情态描写。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发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为讨得贾母的欢心,在二进荣国府故意制造了许多笑料。她的一番戏谑语,足以使人发笑,更何况说过以后,“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傻楞楞的情态,加强了她引人发笑的效果。
作者没有一开始就写众人大笑这一“动”态场面,而是先写“静态”,“众人先是发怔”,处在茫然不知所以的状态中,略一回旋,就放手描写笑的场面。笑得情态各异,切合各人的身份、地位、气质、个性。
笑,首先是从史湘云引起,她“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史湘云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笑得喷饭,是其性格的有力显示。
林黛玉体质孱弱,经不住狂笑,立刻在生理上产生反应:“笑岔了气”,于是,她只能伏在桌子上喊“嗳哟”。
“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一个“滚”字把宝玉的笑态写活了。他笑得无法自制,一头滚进贾母怀中,反映了他受贾母娇惯的特殊待遇。正因为有宝玉的滚进贾母怀中,贾母才会笑着搂着宝玉叫心肝。
王夫人笑得“只说不出话来”,她笑得忘了情。她知道这场闹剧的导演是凤姐,便用“手指着”,而不点破。
“薛姨妈也撑不住”,可见原先她也想撑住,控制感情,但终究“撑不住”,控制不了,于是,“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
“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平时矜持的三小姐一反常态,年小娇嫩的的四小姐显然禁不住大笑过度,只得叫“奶母叫揉一揉肠子”。而三小姐没有奶母服侍,和惜春不同,只得把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这又是她在笑闹中的特殊表现。
接着,作者转入“地下的”人的笑态描写中。“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他们是奴隶,可不能像主子们那样放纵无忌,只能“躲出去”“蹲着笑”。一个“躲”一个“蹲”多么切合奴隶们的身份地位。
“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她们虽然参加了这场笑的闹剧,但必须“忍着”不可忘记职守,必须“替他姊妹换衣裳”,服侍自己笑闹中的主子。
这场集体欢笑的情态描写,符合主子和奴隶的个别身份、地位,符合各色人等的性格气质,在这里看不到一个相同的笑态,即使是某些相似的情态也有细微的差别。如果用绘画加以显示,是一幅绝妙的群乐图。
笑具有传染性的情绪反应,作者把握了这一特点,写出笑的互相触发,彼此影响。因而,它不仅有情态,而且有声浪,可谓声态并作,活灵活现。比起图画来,它是流动的,留给人们更丰富的审美空间。
三、睡态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有一段描写是这样的:
次日天明时,宝玉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旁,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囔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
你看,在同一画面中,我们就看到了两种不同的睡态,显示出两种人物不同的气质,性格。林黛玉身体娇小、多病,于是,她“严严密密”地裹被而眠。在“安稳合目而睡”的情态描写中,表现了人物的形象特征,也透视了性格特征。
史湘云则不同,她的睡态叉手叉脚,头发拖于枕边,膀子外露,被子只盖到胸口,和林黛玉的睡态恰成鲜明对比。在这个睡态描写里,我们同样看到了史湘云的形象特征,领略到她的性格特征:豪放,爽朗,在这个贵族少女身上分明有着某种男孩子的气质。
总之,一部小说无论是中篇、短篇,还是长篇,人物的形象刻画非常重要,而人物的外形刻画,必须紧紧地联系着对象的性格、情感、相对静止或变动延伸的情感、性格,使形象情态富于造型性。
小说的人物外形刻画要求有视觉的直观感受,而小说语言本身并不具有直观性,乃是语言唤起读者的生活体验和感受,形成一个具体的实感性很强的外在形象,它所起的是一种浮现作用,因此,语言比雕塑、绘画给予读者的审美再造能力其实更为宽泛。这也是小说的魅力。
醉卧芍药裀一节,湘云自然、豪放、爽利的假小子情态,历历在目。
明月,棒棒哒。
其实,对这三态的分析和破碎解读,主要是揭示人性,烘托人世间不同人物的曲曲弯弯,起到影射的效果。
读此文,可以发现作者读书的认真,且用心思考。

《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其中的情态描写比比皆是,惟妙惟肖。
这篇随笔抓住醉态、笑态、睡态三个点,分析了情态描写对表现人物性格的意义。
文章视角独特,语言精准,是一篇非常优秀的读书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