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村之恋
我的故乡,是华东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且古老的小村庄,虽然离开了她几十年了,但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好多事都记忆犹新……
老井
记得村东头有一口老井。听老人们说,这井很有些年头了,至于是哪一年挖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井很深,这井水很甜,井的周围种着许多柳树。
春天的时候,井边的柳枝上刚刚钻出些绿芽,小燕子就在柳枝间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地衔泥筑巢,准备孕育新生命了。小燕子们飞累了,会在井边的柳枝上歇息片刻;飞渴了,会站在井台喝上一口人们打水时洒落的井水。忙着春耕的人们,也会随身带上一壶井水下地干活,渴了就“咕咚咕咚”喝上一肚子,一股清冽甘甜从嗓子眼甜到心底,惬意得似个神仙。就连干完活的耕牛们,也会摇着尾巴来井边饮水,等“滋滋”地喝完了,又会摇头晃脑地喷着响鼻,心满意足地耕地去了……
炎热的夏天里,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人们往往不下地干活,井边便成了人们聚集娱乐的地方。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在井边洗衣服,也同时唠着家常;有的婶子大娘在井边摘菜洗菜,准备着一家人的饭食;还有来来往往来挑水的男人们,大姑娘小媳妇总是笑闹着,让男人们为她们打水洗衣,男人们也不拒绝,也总是爽快地应承着;更有那些嬉戏吵闹的顽童疯跑渴了,撅起屁股一头伸进刚刚出井的水桶里,如驴饮般地喝个够,然后,两手一抹嘴上的水珠,又笑闹着玩去了,清凉的笑声洒落了一地……
当夜晚来临,忙完了一天活计的人们,又聚拢在井边:或坐在井边乘凉唠嗑;或望着天上的银河,聊着牛郎织女;亦或是望着月亮,说着月宫里的嫦娥、小白兔,以及吴刚的桂花树。这会儿的老井边,又变成了童话的世界。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总是安静地依偎在妈妈的膝边,静静地听着,不敢弄出一丝声响,即便似懂非懂也不敢问。生怕打断了大人们讲故事的兴趣;也生怕惊扰了鹊桥上相会的牛郎织女;还有在桂花树下伴月做梦的小白兔……听完了,回家躺在炕上,还是没有睡意,还在意犹未尽。即便睡着了,那些美丽的神话,都还在梦里萦绕。
每每想到这口老井,也就自然地想到我的邻家哥哥,想起了邻家哥哥黝黑的,又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那时候,父亲已经调到了西南的三线上班。我们年龄小,家里吃水的重任,就委托给了邻家哥哥。其实,邻家哥哥的年龄也不大,也就十五六岁吧,不过在农村,也算是一个合格的劳力了。每天清晨,邻家哥哥就起来挑水,因为哥哥家里人口多,洗涮用度多,水也用的多。每次哥哥把自家的水缸里挑满了,再帮我家捎上两桶,再下地干活。妈妈心疼邻家哥哥,总是让我给哥哥送点好吃的,哥哥总是笑着回我:“你吃,哥哥不饿。”其实我知道,哥哥挑了那么多的水,一定很饿了……就这样,哥哥一直帮我家挑水,我也一直喝着这口老井的水,直到我们举家南迁。
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我还是想得起井水的甜味,觉得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在我的舌尖,一直在我的心里。
老羊
小时候体弱,经常生病,又吃不下粗粮。父母听说牛奶养人,能增加抵抗力,就到处寻牛奶。在那个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哪里有牛奶啊。后来,爸爸听说羊奶也可以,就花了50元钱,买了一只年龄偏大的奶羊。那时的50元钱,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呢。
老羊很大,两只羊角也长,洁白的羊毛长长亮亮的,两只奶子圆鼓鼓的,仿佛都要坠到地上了。妈妈挤羊奶的时候,那只老羊温顺地站着,一动不动,瞬间,就挤满了一大碗。那羊奶洁白如玉,倒在锅里煮沸,盛出来晾一会儿,上面就会浮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脂,看着都想喝。一喝才知道,那膻味真是浓得让人难以下咽。没办法,只有多放点白糖,可是,白糖又很难买,还要票,父亲就天南地北的让朋友帮着买白糖。不过,喝了一段时间之后,许是习惯了,也不觉得那羊奶难喝了,反而觉得很香。
为了让老羊体质好,奶汁好,妈妈就给老羊吃最好的青草,采最好的嫩树叶吃。老羊也很是善解人意,奶汁一直很好很浓,奶量也充沛。不仅供应我吃,多了的时候,妈妈还送一些给邻家身体不好的老人小孩吃。久而久之,大家都非常爱护这只老羊,时不时地就送些上好的饲料给她吃。老羊也经常高兴地冲着人“咩咩”地欢叫着。
渐渐的,我的身体慢慢地好转,老羊也一天天地老了。我好心疼她,不忍心再挤她的奶喝,就经常拿着上好的青草,一边喂她一边跟她说话。她像是很懂我,轻轻地舔着我的手,我又摸着她的胡须,她的头,又依偎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好似两个要好的朋友在聊天。她睡着的时候,我总是蹲在老羊的身边,用小手轻轻地抚摸她,给她挠痒痒,她像是舒服得很,睡得很是香甜。
后来,不知怎的,老羊怀了羊宝宝。我们全家人很高兴,更加地爱护她,细心地照料她。在生产的那天,许是羊宝宝太大了,半天都生不出来。我们全家人急得请来了兽医,兽医说是难产,老羊有生命危险。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妈妈安慰我说,有兽医在,兴许没事。可是,老羊生了很久,还是无济于事。兽医决定帮着老羊生产,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老羊终于生了,可就在小羊出来的瞬间,老羊也闭上了眼睛,她为了她的羊宝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很伤心,我们把老羊埋在了院门前的一棵榆树下。就想着,进进出出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我。离开家乡十几年的时候,听老家的亲戚说,那棵榆树已经长得很粗很高了,是不是可以卖掉了。我没有同意,妈妈也没有同意,我们生怕把榆树卖掉,刨树时伤着老羊,也怕再也找不到老羊了……
姥姥
小时候,因为爸爸在外地工作,姥姥就一直与我们一起住,也帮着妈妈带我们,她很喜欢我们。每次妈妈给她买的好吃的,她都放着舍不得吃,等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偷偷地拿给我们,乐呵呵地瞅着我们吃完,还时常摸着我们的头说着“长大了”的话。还经常带着我们,到村头的池塘里捉小鱼小虾,给我们炸着吃;拿个竹竿去粘柳树上鸣叫的禅,折下几根柳枝教我们打仗的游戏;每天做好饭,带着我到村头接干活回来的母亲。姥姥虽然是小脚,但身体很硬朗,也很精神,永远都是那么乐呵呵的,从来不发脾气。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姥姥也从没给我们讲过姥爷,或许因为我们年龄小,听不懂的缘故。后来,等我们慢慢长大了一些,妈妈给我们讲了姥姥的事。妈妈说姥姥一个人,带大了她们五个兄弟姊妹。
那是1940年的冬天,日本人占领了姥姥家的村子。但凡有志气的中国人,都怀着一颗抗日的决心。姥爷也不例外,姥爷本是个小学教员,在镇里教书的。日本人来了后,不让教国文,让教日语。姥爷一气之下,辞职回了自己的村子,参加了村里的抗日武装。在一次日本鬼子清乡扫荡中,姥爷被日本人抓住,并用刺刀活生生地捅死。那时的姥爷才27岁,姥姥比姥爷大一岁,28岁。姥姥冒着风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去为姥爷收尸,姥爷的鲜血染红了身边的土地,红红的一片,像是雪地上开出的灿烂的花。
姥姥安葬了姥爷之后,在炕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也没有流一滴泪。妈妈说姥姥的泪,都流到心里去了。那时,妈妈才2岁,小姨才8个月大,大姨最大,也才十三岁,还有二姨和不满10岁的舅舅。
三天后,姥姥从炕上爬起来,带着对日本人的仇恨,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当地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坚强地生活着。再后来,舅舅十二岁那年,她让舅舅参加了地方游击队。由于舅舅年龄小,就承担了传送情报的工作,有时,姥姥还帮着舅舅一同送情报,给舅舅壮胆,给舅舅领路,给舅舅打气。又过了几年,舅舅当上了武工队的队长,在小村的青纱帐里,在小村的壕沟里,与日本鬼子战斗着。不管环境多么恶劣,都没有停止过,直到抗日战争胜利。
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天,姥姥带着妈妈她们五个,一起给姥爷上了坟,告诉他已经胜利了,已经为他报了仇,让他在九泉之下安心。
这是姥姥的事,是妈妈后来告诉我们的。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举家搬迁南方之际,姥姥让我们全家去给姥爷上了坟。我们劝姥姥跟着我们同行,但姥姥说,她年龄大了,老了,害怕生活上不习惯,故土也难离,也经不起旅途劳顿了,就不跟我们走了,她要跟舅舅一家生活。但我和妈妈都知道,她是不忍心拖累我们。再说,她也不愿意离开姥爷。
之前,因为年龄小,姥姥从不让我们去给姥爷上坟。因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不让体弱的孩子到坟地上坟,会影响孩子健康的,或者怕小孩子害怕,晚上做梦。这次不同,是我们要离开故乡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因此,姥姥让我们全家一起祭奠了姥爷,并捧了一把土给妈妈带着,让我们和妈妈别忘了,这里是生养我们的村庄,是我们的根。
就这样,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姥姥,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魂牵梦萦的童年……
直到姥姥去世,也再也没见过她。因为她去世的那年,正赶上雨季,铁路一度中断。舅舅说:“别回了,回来也见不着了。”
就这样,半个多世纪的阴阳两隔,姥姥和姥爷终于在地下幸福地相聚了,恐怕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说哩……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四十年后的2015年,我才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幸好姥姥姥爷的坟在,老榆树下的老羊在,老井也还在……
即便村里已翻天覆地的变了模样:有了高速路,有了汽车,有了自来水,有了电灯电话,盖了新楼,上了新瓦。我还是一眼便能认出她,找到她。
因为,这里是我的原乡,是我恋着念着的小村庄。在我的血液里,永远流淌着这一方的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