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妻保姆
第一章 夫妻双下岗,行路遭狗欺
天都市月牙河区宁仁街宁仁里八号楼四门203室。这就是张礼文韩秀梅的家。
公元二000年的四月二十四日傍晚。
张礼文愁容满面,拖着万分疲惫的身子,耷拉着脑袋,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下岗了。在中国,下岗是国外失业的代名词。中国人名堂就是多,失业有损于国体,下岗,多么体面的语词,政策研究室的公务员真是不白拿钱。张礼文心想。张礼文今年四十三岁,中专毕业,也算有点文化。他在市毛条厂当技术员,如今厂子黄了,厂级干部都调到别的单位继续谋钱去了。他算什么?什么也不是,和苦力的工人一样,只有回家自谋生路吧。六点多了,妻子也该下班了,孩子就要放学了。他忍住不平,露出笑容,走进厨房,他要给妻子和孩子好好地做上一顿饭,不把失业的事实告诉给他们。他是家庭烹调的一把好手哩,他开始精心地做起了饭菜。
妻子韩秀梅下班了。她在市第六毛巾厂工作。巧了,第六毛巾厂已被市内的达仁纺织集团兼并,由于她的年龄所限,不再留岗,实际上她也下岗了。唉……下岗了。她是一个性格极为爽快的女子,也是一个注重实干的女人,快人快语,乐观向上。她是厂医院的医生。按理儿,她还能在工厂继续干下去,可偏偏赶上了个四十岁一刀切,而且厂医院也解散了。她已四十二岁,无奈,只好回家了。她想,老辈人讲了,天大饿不死瞎家雀。四十刚出头,岁数不算大,凭自个的力气,靠自个的本事,挣口饭吃还没什么大问题的。她没有为今天的下岗掉一滴泪。进了门,看着丈夫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已摆在桌子上,她乐呵呵地打趣说:“爷们下厨,饭菜做足,定有喜事,举家庆祝。”
张礼文强装笑脸,但颇自然:“老婆呀,你咋这么会猜呢,告诉你吧,我被提拔为新任厂长了。我从此手中有了权力,再也不受人家管了。你说这还不值得庆贺吗?”
韩秀梅走到张礼文的跟前,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哈哈地笑着说:“天还没黑,咋就做起白日梦来了?别是厂子倒闭,你已下岗,孤身独立,天高地广,思想解放,自封厂长吧?”
张礼文实在不会演戏,真的装不下去了,只有实话实说了。他苦笑着:“啥也瞒不住你,我下岗了。”说着,泪水便不住地流了出来。
韩秀梅紧紧地拉着丈夫的手,倒像是一个大姐姐在哄着一个小弟弟似的:“至于吗?至于吗?不至于吧!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下岗了,不就是下岗了吗?多大个事嘛!天下没有绝人的路,不是有一套时兴的嗑吗,与时俱进,想法致富。敢于拼搏,脑筋要活,哭也是活,笑也是过,笑比哭好,何必烦恼?”说着说着,她自己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上楼的脚步声,韩秀梅熟悉,是女儿回来了。韩秀梅松开了丈夫的手,叮咛说:“千万别愁眉苦脸的,让女儿看见,多掉价呀!”
女儿张韩开门进家:“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宝贝女儿十五岁了,正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她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材,有着父亲一般的白净的脸,有着母亲一般爽朗的性格,聪明,好学,悟性很高,特别可爱。张韩放下书包,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望着爸爸妈妈,说:“哇,今天既不是爸爸的生日,也不是妈妈的生日,显然,咱家一定有重大的喜事来临了。什么事?快说出来,好让女儿痛快痛快。”
张礼文刚张了张嘴,想说又没说,依然是自然地装着笑脸。
韩秀梅摩挲着女儿的头发,朗朗地笑着说:“喜事,确实有大喜事来临了。我和你爸都被提拔为天高地广自由发展公司经理了。”
“天高地广发展公司?”女儿呵呵地笑着,大彻大悟地说:“爸爸妈妈下岗了?爸爸妈妈自由了?爸爸妈妈可以干干自己能干的事业了。对吗?”
“对!对!太对了。”韩秀梅拍着女儿的肩膀,“女儿说的对,我和你爸爸是可以干点自己能干的事情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张韩看着爸爸那张苦恼的脸,倒像一个老练的政治工作者,竟然做起了爸爸的思想工作:“爸爸,您应像妈妈那样面对现实。改革开放的政策多么好哇,像您和我妈妈的厂子,就应该关闭,年年亏损,多少年了,工资从来都没正常开过,要不是我姥爷的离休金,别说我上学,就是咱家三口吃饭,也早成大问题了。”
“理是那个理。”张礼文辩解说:“必定能按点上班,按点下班嘛。必定有个定规嘛。这一下子失去了这个定规,就是拗不过弯子来嘛。”
“拗不过来也得拗。”韩秀梅说:“他爸,要说咱张韩说的就是对。要说咱们那些工厂,干部比工人多,头头们大吃大喝,费用比盈利的钱还多。这些年来,咱们起早贪黑,可赚到了多少钱?没有,一点也没有。就凭咱们这把子力气,瞧好吧,不累它个金山,也得筑它个银窝。”说着说着,韩秀梅又开怀大笑起来。“来!来!来!都坐下吃饭。庆祝咱家天高地广自由发展公司正式成立!”
韩秀梅一本正经,分别倒了三碗凉白开水,自己先端了一碗,站了起来。“来!来!来!大家端起酒杯,为庆祝咱们的公司成立,干杯!”好家伙,他还真一饮而尽:“我宣布,张礼文任张韩家天高地广自由发展公司董事长!韩秀梅任总经理!张韩任董事兼副总经理!”
女儿张韩笑得眼泪汪汪了,再看张礼文,愁容扫尽,脸上真的布满了董事长上任的得意笑容。
一个极平常的三口之家,就这样庆祝着夫妻下岗。
三口人一块吃完了晚饭。三口人一块看了一会电视。三口人入睡了。三口人一样的做着明天的梦。
天亮了。太阳依然照耀着这座大城市。
棒子面粥,馒头,咸菜,一人一个煮鸡蛋。
张韩吃完了早饭,上学去了。
张礼文韩秀梅分头骑车奔波在这座大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要找工作,他们要挣饭钱。唉,下岗的人太多了。涌进城里的农民工也太多了。要想找一份挣钱养家的工作,对于张礼文与韩秀梅来说,那简直是太不容易了。文凭,只是中专,根本跨不进“人才”之列。靠脑力来劳动吃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凭力气,韩秀梅还行,可那些扫马路、运垃圾的活儿都让农民工包了,人家根本不要你,你有什么着?去了几家建筑工地,跟人家工头求爷爷告奶奶地好话说了三千六,宁愿做最苦的运沙石、挑泥、搬砖的活,人家也不要你,你又有啥办法呢?张礼文,体格瘦弱,活像个白面书生,似乎卖不了力气,像他的妻子,想出力都没地方出,更何况他这个没有力气可出的人呢?哪里又有白白养活你的地方呢?无可奈何,没有希望。傍晚六点,两口子几乎同时回到了家。
张礼文情绪颇有些低落,韩秀梅依然乐乐呵呵。
一连八天,张礼文韩秀梅骑着自行车几乎跑遍了市内六区,工作的问题吗,一言以蔽之曰毫无着落。
张礼文情绪几近绝望,韩秀梅依然坚信天下之大绝不会饿死瞎家雀。
时值五月,劳动人民的节日刚刚过去,华北平原的天气,朗朗晴空,万树吐绿,绿草茵茵,百花吐艳,群鸟争鸣。春天真美好,和煦的阳光沐浴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位公民。阳光下,城里的悠闲的公公、婆婆、老板、太太、二奶、青年男女、人的保姆与狗的保姆,以及有些享受着国家最低生活保障金的下岗的男女工人,他们牵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各色品种的外国狗、中国狗,徜徉在大街小巷,游玩于各街区公园。这些人都有着怎样的心情呢?张礼文韩秀梅们是绝对琢磨不透的。他们仍然在为找工作四处奔波。一条月牙似的河流日夜不停地流过月牙河区,河的两岸有着极其优美的人文景观,总称之为河畔公园。左岸为月牙河路;右岸为临河路。早上五点以后一直到十点左右,河畔公园里简直就成了狗的世界,狗的乐园,绝大多数的溜狗者已不再牵着,让狗们自由的奔跑、嬉戏、跳跃、撒欢、追逐。因为大狗时而咬伤小狗,因为狼狗时而咬伤一般的狗,因为狗们时而追逐或咬伤过往行人,因为互谈狗的话题不合某一方的心意……因而这里时时又都在为狗不停的争吵、打闹。
九点一刻,张礼文韩秀梅从临河路一家保洁公司出来了。他们没有被录用,因为这里的服务人员已经饱和。两口子毫不气馁,骑着自行车并排地慢悠悠地行驶在临河路的右侧。
“昨天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说,河北区一家家政公司正在招钟点工,招护工,咱俩去试试吧。”韩秀梅说:“钟点工就是保姆,定时为人家做做卫生、做做饭;护工就是伺候病人,给病人打打针喂喂药什么的,你我都能做的。她还说有招夫妻保姆护工的,能赶上,咱们就一道做夫妻保姆吧。”
“听你的,你是总经理嘛。”张礼文不再愁眉苦脸,他说:“就凭咱们的诚心,今天咱们该感动上帝了,一准今天会找到工作的。”
两口子喜笑颜开地往前顺路骑着车。突然,一条火狐狸似的小狗窜到张礼文的自行车前,汪汪地狂吠着。车速很慢,他赶忙停车、下车,凶恶的小狗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裤腿,他甩腿挣扎着,口里喊着“去!去!去!”
韩秀梅也赶忙下了车,帮着丈夫撵狗。狗就是不撒口。
狗的主人从路旁的草地里姗姗而来,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白细细的脸面,高鼻梁、杏核眼,富富泰泰的身材,穿着太太服,满身的珠光宝气。“佳佳!佳佳!我的儿吆,我的宝贝儿,是哪个不长眼的轧着你了?”她不紧不慢地叫喊着,她俯下身去,抱起自己的小狗,摩挲着狗头狗尾,亲昵着,泪都要流下来了。
韩秀梅吃惊地看着这位阔太太,感到大为不解。
老实巴交的张礼文对阔太太说:“大姐,往后可得看好您的狗,千万别让狗咬伤了人。”
“嘛嘛,说嘛呢?狗?多俗哇!那叫宝贝!”阔太太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狗。毫不客气地教训着张礼文:“真没文化!真没品位!你这个人,干嘛一点道理也不讲呢,你自行车撞了我的宝贝儿,我嘛也没说,你倒来劲了,一点爱心也没有,活个嘛劲呢?”
这副面孔怎么有点熟?这个语调怎么这样熟?张礼文一时语塞,好像认识面前这个人,可又实实在在忘了她到底是谁了。韩秀梅听着阔太太的话,感到特别刺耳,但也感到特别耳熟。“大姐,”韩秀梅不急不火,把自行车立在路边,对阔太太说:“您的话是不是太悬了,什么叫没文化?什么叫没品位?什么叫没有爱心?什么叫活个嘛劲?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狗咬了人,你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说,你这叫有文化!你这叫有品位!你这叫有爱心?劝劝你看好自家的狗,别乱咬人,这人家就不该活了?你还讲理吗?”
嚯!像出了什么大事,刹时,草地里溜狗的纷纷牵着狗抱着狗把张礼文韩秀梅围了个水泄不通。
阔太太看着面前张礼文韩秀梅也觉得面熟,听声音也觉得耳熟,可她现在管不了他们到底是谁了,她依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污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明明是这个先生的自行车撞了我的宝贝。”她左手抱着狗,用右手食指指着张礼文,委屈地向溜狗族述说着自己宝贝被撞的冤情。她已经怒不可遏,声音颤抖地指责着张礼文:“你太没有爱心了!你太不讲文明了!你太不讲道德了,你太没有人味了……”
“说得对!”溜狗族中蹿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留着长长的头发,蓄着黑黑的胡子,冬瓜脸上长着一双三角眼,通鼻梁,张着大嘴,光着脊梁,后背上纹着一只大大的雄鹰。他牵着一匹大大的藏獒,看着这个人与看着他牵着的藏獒一样让人感到可怕。纹身者指着张礼文,高声喊叫:“识趣点,快向权太太道歉!向权太太的宝贝道歉!”
“快向权太太道歉!向权太太的宝贝道歉……”溜狗一族团结一致,群情激愤,振臂高呼,齐声呐喊。这阵势,如果经过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一定会想起街道上斗争走资派或斗争黑五类的场面。
交通堵塞了。原本不算太宽的马路,一会儿便被人、狗、车挤满,堵死了,想走的也走不了,想过的也过不去。人在吵吵,狗在汪汪,车在鸣笛。围观看热闹唯恐小事不闹成大事,是天都人的本性,其实也是中国人的本性。鲁迅视之为我们民族的劣根性,一生奋斗呼唤呐喊要铲除这劣根。然而可谓根深蒂固,这劣根居然越扎越深。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地围住张礼文韩秀梅。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为权太太抱不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为权太太的狗抱不平。张礼文韩秀梅似乎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任你身有百口,也辫不清事实真相;任你身生双翼,也绝逃脱不了这所谓撞狗的干系。有人叫来了两位警察,雄赳赳,气昂昂,都是二十几岁的小青年,着人民警服,似乎满脸正气,精神抖擞,越过车列,拨开众人,闪过群狗,躜到了张礼文韩秀梅的面前。高一点的警察对张礼文说:“这位师傅,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您骑车不小心,撞了权太太的宝贝,好在没有伤着人家的宝贝,我看这就是万幸了。如果碰伤了权太太的这个宝贝,您可知道,这可是俄罗斯纯种红狐犬,要三万块人民币呢!料你倾家荡产您也赔不起呀。说句软话,向人家道个歉,把事了啦,该干嘛就去干嘛,不很好嘛!”
“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张礼文意欲辩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