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锦鲤抄
楔 子
宁武皇仁光九年,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曳,溪常与嬉戏。
其时正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仍,魑魅魍魉,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逃亡,独溪不舍锦鲤,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护溪,言其本鲤中妖,欲取溪命,却生情愫,遂不忍为之。翌日天明,火势渐歇,人已不见。
溪始觉如梦,奔塘边,但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塘中鲤亦不知所踪。
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记襟上层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异闻录》
画 师
这几日,流妄来得很勤,每次来也会替我捎上几尾锦鲤,然后便静坐一旁看我作画,亦或饮茶。
我是一名画师,从扶桑来,只为画尽天下的锦鲤。流妄曾笑我,说不定哪天会有鲤妖上门来寻我。他便当这是个笑料了。
“浅溪,浅溪。”
听到这声音,我知是流妄来了。他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我替他倒了一杯茶。流妄呷了一口,闭上了眼,细细回味那股似苦似甜的味道。
“北地的天大都是冷的,能呷一口热茶入喉,倒也不算负了这凉意袭人。”
流妄点了点头,又自呷了一口,细细回味了一番。没有人说话。
不知觉间,一壶茶尽,流妄放下了杯子,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浅溪,你真的不和我走么?”
我看向庭前的那方池塘,想了想:“你知道我舍不得。”
流妄应是生气了,他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衣襟:“你的命是我救的,那它就应是我的,我现在要带你走!”
对于流妄的举动,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流妄,你的救命之恩,浅溪自不敢忘,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朋友,你若是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只是,我真的舍不下它。”
流妄放开了我,后退了几步,似一下子就憔悴了,他双唇在颤抖。
“值得么?”
“值得。”
“你就这么不怕死?”
“动乱的局面是很容易死人的,我两年前就该死了,只待那汛期一到,便化作千里外那黄河口的一具浮尸,或是尸身予了那河底的鱼,尸骨化作飞灰,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良久,没有人说话,流妄低着头,我看着鱼——那是一尾蓝衣,红色的斑纹上略带蓝色,宛若几朵蓝花,近尾处,红斑上的鳞片后缘,蓝色的网状花纹形如新月。我喜欢这种颜色,我喜欢这尾锦鲤。
似是知道我在看它,它冲出了水面,又恰巧落在了那片莲叶上,缓缓入水,飞溅的水珠和着阳光,落在了那片莲叶,落在了它的身上。我不禁笑了。
落水声打破了我和流妄间的沉默,是流妄开了口:“浅溪,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希望日后我们还能再见。”
那尾锦鲤还在荷下游曳。
鲤 妖
我叫梨怊,是鲤中妖。这名字是我命纹里的。按照族老们的说法,每一个鲤族的名字便代表了他们的结局,所以我讨厌这个名字。但现在,我更讨厌那个画师。
记得那日,我正在溪间玩耍,从河的上游漂来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汉服,颜色却异常鲜艳,上面绣满了锦鲤。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锦鲤。
他被河边的枯枝给拦住了,我游了过去——他很消瘦,皮肤异常白皙,长长的睫毛,被水粘连在了一起。我很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味道,那让我感到很舒服。
他的腰间别着一个玉壶,壶口刚好够我进去。我很好奇。我对一切的未知都很好奇。族长说有好奇心是件好事,但太重的好奇心是会害了我的,我只当他是在吓我,于是我便把他的须给拔了……
族长的话是真的,我进去之后便听到了一声呼喊,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被撞晕了。等到我醒来时,才发觉已经晚了,我挣扎着,我拍打着,我要出去——我力尽了。
“嘶……”
“你醒了啊。”
“我……这是在哪?”
“这是我家,我在溪边发现了你,你先好生休息,我去给你盛碗粥。”
是谁在说话?我这样想着,然后一张白皙的脸便通过了壶口印入我的眼帘。是他?那具浮尸?
“嗯?怎会有一尾蓝衣?”他很诧异,然后便笑了起来,“也好,还不算什么都没了。”
很多天后,他第一次把我放了出来——-一个破旧的木盆。然后便开始作画——他画的是我。之后的几天亦是如此,他作画,他的朋友便去卖画,我倒是不在意这些,我在意的是该如何逃走——按照族内典籍所记载,修为不够的妖若是想变成人,只有两种方法:其一是燃烧命纹,但那样会死;其二是吸食一个人类的精元。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我也想好我该吸食谁的精元了。
我在等,因为我犹豫了,他待我很好,每天都会为我作画,然后便会给我喂食。他也会给我吹笛子,在六月的夜看星星。我在等,因为我犹豫了。
许多天后,他带我来到了一座很大的府邸,把我放进了那方莲花初放的池塘。我很开心。他也很开心。
之后倒也过了两年安宁日子,他依旧为我作画,喂食,吹曲,我感觉我的心里好像多了些什么,只是我不愿承认。
这几天,他的朋友来得很勤,不时也会带上几尾锦鲤。我感到很开心——终于有鱼来陪我了;我感到很难过——他以后还会不会待我这般好?
他的朋友说要带他一起走,他拒绝了,他说他舍不下我。我感到很开心——他不想丢下我;我感到很难过——-我知道现在外面很乱,继续呆在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在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很温柔,我想我该表示一下,我跳出了水面,一个翻身,落在了那方荷叶上。
他笑了,还是那般好看。
友 人
北地的夏日虽不像南方那般炎热,但那欲来的山雨的确让人感到很闷。我想着出去走走。
小镇前的那条溪流的确是不错的,不管走上几遍,还是让人觉得很美,记得小时候最爱的便是只身漫步溪边,然后在那棵柳树下听着六月夜的蝉声小憩一会儿……
溪流冲上来一个人。
闷热的天气让我产生了幻觉,我笑着摇了摇头。奇怪,怎么还有个人,真的有个人。
“喂!醒醒,快醒醒……”我拍了拍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我背起了他,跑回了家……
他说他叫浅溪,从扶桑来,是个画师。他本来是要去长安的,结果路上遇到了土匪,他在逃跑时,不慎跌入了河中,然后便被冲到了这。
有一天,他让我替他备一些纸笔,他要作画,他得为他的那尾锦鲤置一所宅子。我笑他傻。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我这样想。
浅溪画了一尾蓝色的锦鲤,我认得,是那尾蓝衣。他画得很好,蓝色的锦鲤在翠绿的荷下游曳,荷叶在动,因为鱼是活的。
浅溪的画被镇长的儿子买走了,我知道他,在外面读过几年书。
“画哪来的?”他问我。
“别人让我来卖的。”
“那人可是叫浅溪?”
我很诧异他竟知道浅溪,但我没有表露出来,我知道,那会招来麻烦。
“不知道啊,我只是个跑腿的。”
他看着我,想从我眼里看出点什么,但后来他放弃了,“这幅画我要了,我会差人把钱送过去,以后若是还有,我全收了。”
我回了家,那人也差人把钱送来了。五百两。浅溪笑了笑,逗了会鱼,睡了。
浅溪的画真的全被那人收了,于是他真的为他的那尾蓝衣置了所宅子……
如此这般过了两年。
我最近经常去找浅溪,也会替他捎上几尾锦鲤,但我的目的是想劝他与我一同离开。战争要来了,战争一来,就代表要死人。我不想死,也不想浅溪死。
浅溪说他不想走,他说他舍不得,我是真的很气愤。我知道他很在意那尾锦鲤,但我没想到他竟连命都不要了。
我懊恼的低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落水声,那般清脆。
“浅溪,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希望日后我们还能再见。”
那是我对浅溪说的最后一句话。
画 师
流妄是真的走了,我没有去送他。我只想喝酒。
卖酒的那家还没有走,我去买酒时,酒家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走,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买了店里最烈的那壶酒。
其实我并不会喝酒,但现在我却很想喝。为什么?我问自己。
我一直在喝。我已记不得我喝了多少酒。
我看向那几方池塘,那几片莲叶,那几尾蓝衣。我笑了。酒真是好东西。
我好累,好想睡上一觉。
我倒了下来。我好像打翻了什么。是那壶酒吧。真可惜,我还没喝够呢。
袭世的烈焰肆逆,娇嫩的莲华凋零,莲子离蓬,四散不见。
天上好像飘来一片红云,吞吐着火舌,耳边响起一阵乐声。我有点渴。
酒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下次不能再喝这么烈的了,我太热了。我笑了笑。
迎面走来一位蓝衣少女。
“你为何还不走?”
“我的锦鲤还在这里。”
“你可以带着它。”
“我不想它受苦。”
“值得么?”
“值得。”
“你可知我是谁。”
“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浅溪这等乡野村夫自是不识。”
“我叫梨怊,是鲤中妖,我本想杀你,但现在我要救你。”
她的身体里发出了一种蓝色的光,覆盖到了我的身上。嗯,这种感觉很舒服。
真是做了一个好梦。
鲤 妖
我叫梨怊,是鲤中妖。“梨怊”是我命纹里的名字,“离怊”是我命纹里的结局。
他看起来很伤心,喝了很多酒。真奇怪啊,我还以为他不会喝酒呢。
他又在看着我,一直傻笑着——怎会连傻笑都这般好看。
他好像喝醉了,不然也不会把那盏灯给打飞。
他倒下了。他真的很累。
我就这样看着他。
虚掩的纸窗溢出了火光,斑驳的窗辙“啪啪”作响。肆逆的火舌舔红了天,枯萎了我池间莲叶。
快醒醒啊!我呼喊着,但他却是听不见的。
我就这样看着他。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初见,想起了他为我作的画,想起了他的笛声,想起了六月夜的繁星,还有他那好看的笑容。
我们之间总得有人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他。我这样想着。
我不想等了。我不再犹豫了。
我点燃了我的命纹。我一袭蓝衣。
“你为何还不走?”
我叫梨怊,是鲤中妖。“梨怊”是我命纹里的名字,“离怊”是我命纹里的结局。我和他注定是要分离的。我和他注定要有人独自承受悲伤。
我加速了命纹的燃烧,我化作了一袭蓝衣,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笑容真好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笑。
友 人
“群袂染荷香,塘前鲤忘,三千白发不及,浓墨染白裳……”
北地的天大都是冷的,长安的冬夜也是如此,若能呷一口热茶入喉,倒也不算负了这凉意袭人。
我从泰安流亡至此,差不多两年了,战争还在继续,肆逆的烽火舔红了长安的天,染红了护城河的水。
我一直在打听浅溪的消息,他在长安好像很出名,听说在我离开的那晚,浅溪的府邸着了火,是那尾蓝衣救了他,他们说那尾蓝衣是只鲤妖,救了浅溪后便消失了,而那之后,浅溪终年便只穿一袭蓝衣,蓝衣的衣襟上莲华层迭,一尾蓝衣在莲下游曳。他们说那莲会动,因为鱼是活的。
后来又有人说,浅溪死了,穿着一袭蓝衣。一说他成了千里外黄河口的一具浮尸,二说他的尸身予了河底的鱼,尸骨化作了灰飞。
但我相信浅溪没死,毕竟他还没有画尽这天下的锦鲤。
但蓝衣之后,我已经没有见过他画过其他的锦鲤了。
而我,依旧在流亡。
这夜,依旧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