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堰(征文·散文)
是的,它现在不像一条堰了。但我毫不怀疑它的纯洁,它在我的心中依然晶亮,明碧,所有之于它身上的污秽,是那么卑鄙和齷齪。它曾经漂白了村子里无数的烟尘,唯独现在,再也漂清不了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再次去看那条堰的时候发的一通感想。这感想于此刻的春天毫无意义。过往苍白,坚硬的骨骼被流光悄无声息吞噬。
世间事没有对错,只有关联。在曾经的生命过程中,我因为与它有过交集,所以那一刻思想筛糠了。然而,只是一瞬而已。
堰不远处是村庄。村庄以“寨”名,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声啼哭,村庄就接纳了我。村庄的四周全被水围着,有东、南、西、北壕,东南西北壕的水,全靠那堰来充溢。周围的土地更不用说。如果站在天空俯瞰,这条堰像大地上迎风的绸带。始于村庄的东南,直直弯弯,于村庄的西北,杳然而去。奇怪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它与村庄的距离几为等距,以米而论,半径五、六百,在坐北朝南的村庄面前划一道青白的弧。有时墨迹饱满酣畅,有时气力瘦骨嶙峋。老一辈的人说,那是一条匍匐在锦绣大地上的蛇。我猜想,一定是一条正孕育生命、凸凹有致的蛇。
五水西流,鄂东的水系卓尔不群。这一条堰也卓尔不群。半围着村庄,从东南往西北奔去,几公里之遥。不同的地段,不同的叫法,分别有草堰、石堰、破堰、石桥堰等称谓,宽一两百米,窄不到十米,以堰池首尾隔断和相接。这也是为什么称“一条”而不称“一口”的原因。堰堰之间,横断一坝,依地势高低而蓄水,负责不同层面的田地灌溉。在农耕时代,水是庄稼的命脉,那堰,对于那叫寨的村民来说,是命脉中的命门。有事例作证: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年,鄂东大旱,为争夺草堰中仅剩的几凼水,村里的人与堰对岸村庄(分属两个不同的大公社)的人大打出手,齐心到什么程度?连亲戚都不认,人们拿着冲担、扁担、薅锄对打,最后将对面村子里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打趴下了,出了命案(我疑心是脾破裂),惊动县政府。因为是群众打乱仗,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承担责任,隔堰相望的两个村庄在相当时间内结下了子孙仇。这段英勇壮举,是我们小时候接受忠勇主义教育的材料,只是母亲们告诫,放牛时不要到对面的草埂和田埂上,免得惹祸。
《康熙字典》上说,壅水为埭曰堰。埭是堵水的土坝。我曾经思考,这几公里的水系,为什么不叫湖,也不叫河?偏偏要称为土里土气的堰?现在想来可能就是那一截一截分隔的坝池。让它,不如湖宽阔,也不像河通透。先民真是有智慧,不仅拦河筑坝让田地顺势灌溉,就连取的名字也恰如其分。
第一截是草堰,宽阔度和面积也是最大的。它汇集着从白鸭山某条小沟谷沿途收集到的潺潺溪水,特别晶莹碧透。草堰像一口煮饭的大锅,中间深,边子浅。深的地方秃了顶,少有蕨草,蓝幽幽的水,将云彩倒扣,有时云彩烂成一锅粥,有时只打着褶皱,有时光洁如镜,全看风的心情。浅处有深绿的水草,还有黛蓝的虾草游弋。当然少不了菱角,夏天开着米粒样淡黄、淡白或淡红的花,参子鱼穿来穿去,涟漪一次又一次淋湿了花的心事。到了初秋就可以摘果实了,菱角是野菱角,有大有小,大如弹珠,小如蚕豆,看叶子的肥厚就知道是什么品种。草堰像村子里耿直的男人,心思透明,除了散在的菱角可采食外,没有有作为的禾本植物。对于这条堰来说,它的地势最高,覆域最广,蓄水量最多,是灌溉庄稼的主力军,有无出产并不重要,蓄水才是王道。草堰下是石堰。石堰像一条瘦长而健美的鳡鱼,身子骨均匀。里面长满着莲藕,拥拥簇簇,夏日风吹,荷叶翻出青眼和白眼,对着风来的方向。汉乐府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茂盛状)。无需到江南,在这里就可看到“田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大片荷区,很少有莲花开放,自然也少有莲蓬,位于淤泥下的莲藕却极有名,瘦长瘦长,炖熟后味道浑厚,乡下人叫“有粉”。我疑心它的不开花是为了蓄粉。这大概也是对“专注”最好的诠释。蜻蜓、蚱蜢、青蛙,在荷叶间跳来跳去,王安石说“草头蛱蝶黄花晚,菱角蜻蜓翠蔓深”是恰当的。翠蔓,就是荷叶的韵致。石堰除了“莲叶何田田”外,还有芡实和茨菇。茨菇长在堰埂边的水浅处,芡实就不分地段了。芡实,这个名字正统,乡下人不叫“芡实”,叫“芡水包”,有人也叫“鸡头包”,入秋就成熟了,无论身在何处,总有办法捞出,远处下到水中,近处用薅锄,连根拔起,它的根像赭红的胡须。剥芡实是一门技术活,从芡实头开始,一瓣一瓣往下退,开拉链似的,露出乳白色的肉球,肉球包裹着籽。根据老嫩,由青白到深红。初练时,手指总有机会被它的毛刺扎伤,然而痛并快乐着。茨菇成熟得晚,在深秋或初冬。像莲藕一样,也是深埋于土中。黄白或青白。青白的味道有些涩,黄白就粉腻多了,放在火炉中烧熟,是一种享受。旧书上说,茨菇一月生一个,十二个月共生十二枚,到年终的时候才挖出来,不知是真是假。这也是一种中药,据说有抗癌的作用。石堰下就是破堰,破堰的埂子像缺边的碗,水浅,没有莲藕,菱角也少,但有蒲草,秋天时蒲草结出蒲草棒,像京城的糖葫芦串。蒲草棒是一味常用的中药,叫蒲黄,哪里破了皮就将蒲黄粉按在伤口,血就止住了。破堰由南往西绕去,就是石桥堰。石桥堰瘦如芦柴棒,最窄处只有三四米,三四米最适合修一座石桥连接两岸,这可能就是最初名字的由来。石桥堰的水主要灌溉别的地势更低的村子了,但依然有莲藕,有菱角和芡实,堰干的时候还可捉鱼。石桥堰靠近堰池边的一侧埂子是别个村子的坟场,曾埋过产妇,俗称“月里大娘”,乡民认为月里大娘邪气重,晚上最好不要从那里路过,实在要去一定要扛着一把薅锄什么的,快到地头时在石板上把薅锄顿三顿,让咣当咣当的声音在黑幕中扩散,可避邪。大人们往往用正反的实例举证其做法的必要性,那时,常听得后脊背飕飕发凉,头皮也跟着发麻。居乡十几年,晚上从来没有路过那里。
这说的当然是二十年前或更早时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回忆这些旧事,让我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白鸭山据说藏有一条金街。这据说对于居住在山下的村庄是一种憧憬。憧憬几百上千年。“芝麻开门”,人们这样念着咒语,渴望洞门大开。后来,还真的来了一群人,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看个究竟。借助宙斯的神力,剃头刀般,掀开山脉青葱的肌肤,袒露亿万年沉寂的青石,唤醒青石的记忆,让青石带着人们一座山梁一座山梁,一道沟壑一道沟壑寻找开街的钥匙。传闻钥匙就是一对银晃晃的鸭。已经十多年了,鸡血般的筑梦。寻找当然需要付出代价,比方说,筑梦者灰白的汗顺着沟壑就流经这条堰,让晶莹碧透不再晶莹碧透。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相比一条金街,让这灰白的汗流更汹涌澎湃吧!
遗憾的是,三十年前的一张纸,村庄与我撇清了关系,那条堰更没有关系。老年的汪曾祺先生说:“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我已经没有这种索求的资格了。
对于村子,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