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逐梦的童年
应该说,在我们这些50后的同龄人当中,我的童年还是较为幸运的。虽然家贫,但却衣食无虞。亦可玩耍,上学,任性地追逐自己的一个个小梦。只是,如此便苦了父母双亲。
记得8岁时,我便到本村小学去读书,接受启蒙教育。当时,一至六年级开设的课程主要是语、算两门主课,到五年级时便增加了地理、自然等附课。但再怎么增加,再怎么附带,教材的内容也还是少而简单,完成课堂作业也十分轻松,又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根本用不着劳心费神。哪像今天的孩子,从一年级起就如牛负重,作业繁多,压得难以喘息,就连家长们的身心都倍受煎熬,苦不堪言。
小学是我人生童年的第一堂课,它教我掌握了最基础的文化知识,使我对充满了梦幻般神奇而美妙的语文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日月如梭,转眼半个多世纪就已过去,但当时课本中不少精彩篇段,至今我都能一字不差地朗声吟诵。
我童年的第二课堂,即是经常听民间艺人和本村有文化的人说书,民间称之为说“古朝”。因为当时的农村社会还很落后,人们一年四季甚至连一半场露天电影也看不上,更别说享受现代人的什么文化生活了,所以听书或者听古朝,就成为当时整个农村老百姓最快乐、最文明的文化享受了。记得每年农历的四月八日(传说是释迦牟尼的生日)、五月五日(端阳节)、冬季农闲及春节前后,说书先生(又称书匠)就约好来我们村说书。若在庙上说书,村人便称之为说社书;若到农家说书,则被称之为说家书。说社书是为敬“神”;说家书是为还愿。
而大凡说书先生周游各地,以此为谋生之道者,都带有四件“宝物”,第一件便是琵琶或三弦。此为说书先生最重要的助阵武器,弹奏起来可为其表演时增强艺术氛围和给人以美的享受,且能调动听众的情绪和说唱者记忆时空的思考。第二件是刷板。就是把两块长短一样、薄厚均匀的木板,顶端用皮质绳子穿在一块,书匠先生在说书时便将其绑在左腿或右腿的膝盖以下,且随着说唱故事情节的起伏变化,或缓慢或急促地抖动腿脚,发出节奏分明的脆响,从而巧妙地起到烘托气氛,表现情感的作用。第三件是筝筝。它是用细小的竹皮打磨制作而成。说书时,先生们即将其戴在右手腕上,随着对琵琶或三弦的拨动,便可听得它发出一种低低的嘈嘈切切、细细碎碎的神秘而美妙的伴奏声。第四件则是一块手掌般大小且有一定厚度的长方形小木块。它的作用类似与古代衙门中用的惊堂木,即说书者为了强化所述故事情节的演变推进,和唤起听众精神上的高度集中,猝然间便用其在坐凳上猛力击打一下,发出脆响,以震撼人心。
一个有名气、有人气的说书先生,不但要知音律,懂艺术,且得具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更需博览群书,博闻强记,口齿流利,善于表达故事的喜怒哀乐,调动听众入书的情绪等。当然,这样的先生自然是寥寥无几的。
记得童年时我最喜欢听郭鸿珍先生说古书。郭先生是我们子洲县三眼泉公社郭家坟村人,他幼年时曾在私塾读过几年书,出道后以其良好的天赋和扎实的功底以及精道的技能,很快就在周边乡村获得了颇多好评。印象中,几乎每年的重大节日或农闲时节,郭先生就会被村人请来说书。因郭先生与我父亲、伯父、舅父等都是结拜弟兄,所以无论从情感方面还是心里的自我感受,我都十分敬佩这位长辈的才艺。而大家也都尊敬他的德行和能力。记得郭先生每来说社书时,庙内的山门、过道、台阶便座无虚席,听众都把听他的书作为一种精美的文化享受,所以男女老少争相前来,唯恐失去良机。先生每在正式开本前,总要先跪在“神”前拨动琵琶,说唱几句祈求诸“神”保佑全村风调雨顺,平安免灾的固定句式,而后才入座道来。
冬季是庄稼人一年中最休闲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村人总是挤在某家的一个窑洞里,津津有味地听先生说家书还愿。所谓还愿,即是这家的主人曾在“神”前,为求平安好运或消灾免难等许下口愿,以说书的方式来“报答神恩”。而先生在开本之前,先要把“神”请回主人家中的灶君位上,在主人焚香、烧纸、叩头祭拜之后,方才进入角色,开始说唱。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郭先生在开本前,为了劝化世间凡夫俗子,经常会弹唱出的一些古籍中关于酒色财气、耐人寻味的警世格言——
“酒色财气四座墙,人人都在墙内藏;有人跳出墙外头,不是神仙便寿长。”
“酒是杜康造传留,能合万事解千愁;成与败坏皆饮酒,洞宾醉倒鸳鸯楼。”
“酒是穿肠之毒药,色是刮骨之钢刀,财是下山之猛虎,气是惹祸之根苗。”
“色是妇人八宝状,笑里藏刀暗损伤;纣王贪色江山失,吕布贪色下邳亡;董卓好色长安死,贪恋嫦娥不久长。”
“财是世人养命根,白银买转黑人心。朋友为财冤仇结,父子弟兄也无情。”
“气是心上一团火,劝世人莫把闲气争。霸王刚强乌江死,韩信身死未央宫,淤泥河困住白龙马,乱箭穿身小罗成。”
郭先生熟读《三国演义》,他说唱《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古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说唱《三国演义》中刘备二顾茅庐不遇诸葛亮,当时触景伤怀的那首诗:“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河西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停鞭回首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岗”。但郭先生说唱最多的还是唐代、宋代的章回小说,如《五女兴唐传》、《罗成破孟州》、《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十二寡妇征西》、《五鼠闹东京》、《白玉楼挂画》等。我最喜欢故事中那些爱国为民的忠臣良将;最愤恨的是那些误国害民的奸臣小人;最激动的是那些金戈铁马,两军对垒的战争场面;最钦佩的是那些武艺超群,侠肝义胆的英雄人杰;最唾弃的是那些谄上欺下,贪赃徇私的贪官污吏。
有时,郭先生说唱正酣,听众也在低声交流,评说故事中的正、反面人物,形成互动。如说到北宋权相潘仁美如何设计陷害杨家一门忠烈时,我的一个叔叔入戏太深,忍不住就脱口说道:自古以来都是奸臣害忠臣,小人比君子厉害的多。也有的说,杨家将说话太直了。俗话还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呐。我不会评论,但也能听出一点意思。而用现代年轻人流行的时髦话来说,我就是郭先生最忠实的粉丝。当时每听完他的一本书,我基本能记下来重要的人名、地名、事件、情节和结果等。所以,那时我就常常把听来的故事,说给同学们听。而有时,常常在睡梦中还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精忠报国,英勇杀敌的大英雄呐!
郭先生有两个盲人徒弟,他们说的书我都先后听过。但也许是因为我太崇拜郭先生了,或许是由于两个徒弟先天的缺陷,我总觉得徒不及师,表现平平。
我还曾听过我们子洲籍的民间艺人万大林的评书。万先生是周硷镇人,常年奔走各地,以说评书谋生,其艺远近闻名。记得有天掌灯时分,我二叔家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听众。大家翘首以待万先生出场。那晚万先生精神饱满,一出场就给听众扮了个鬼脸,朗声向父老乡亲们问好,顷刻便获得了大家的一片掌声和欢笑。万先生说的是北宋年间发生在汴京的《杨七郎打擂》的故事。先生衣着朴素,不修边幅,左手捏着一支烟,右手握着一柄扇子,声音时高时低,吐字时缓时急,手中的扇子开合有度,喜怒哀乐尽显脸庞,把握节奏恰到好处。当先生说到杨七郎跃上擂台与擂主潘豹比武的场面时,便模拟七郎的招式,两腿一蹲,双臂一伸,口中发出“嗖——嗖——嗖——”的响声,怒目扬眉,拳脚并用,一招“黑虎掏心”,就将仇人潘豹打死在擂台上。听众们爱憎分明,快意恩仇,自是乐得群情激奋,拍手叫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畅酣淋漓的评书,时至今日,也难忘却。
除此之外,我还经常喜欢听村里有文化的年长者讲历史故事。记得每到大地冰封的严冬,同和我们家在一个村的二舅家,家里从炕上到脚地上,总是会聚集下很多串门的闲人。二舅性格温和,广结人缘,来他家的人无论老幼,不管多少,他都笑脸相迎。于是大家便经常凑在他家里谈古论今,聊天侃地,家长理短,无所不及,可我却最喜欢听的是历史故事。
我的一个本家远房叔叔,小时候家境较好,读了八年冬书,他不但将楷书写的很得法,而且还能把《三国演义》这部经典名著,从头到尾背的滚瓜烂熟。他就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一般,每讲一段《三国演义》的章回故事时,总是文质彬彬,一字不漏地在用情背诵,让人十分惊讶他的记忆力。由于他背诵的都是文言文,多数人根本不解其意。而他又始终不解释、不分析,不谈个人见解,只是闭着眼睛用情背诵全文。但我还是很佩服他老人家的超凡记忆力,尽管当时我对文言文不知所云。及至我长大后,在阅读《三国演义》中当年他背诵的那些篇章时,方才略知其意。
写到这儿,我不得不提提我的二伯父。说心里话,我二伯父更令我称奇和敬佩。虽然二伯父小时候因家贫,仅读了小学四年级便辍学,但二伯父却天资聪颖,博闻强记,能言善辩,见识独特,极善引经据典,说古论今。在我的记忆中,二伯父讲《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最多的是“刘备三顾茅庐”、“孔明舌战群儒”、“关羽屯土山约三事”、“草船借箭”、“赤壁鏖兵”等。他既能背诵故事中的某段原文,又能用白话来讲解,对历史人物、事件、诗文、信札等都能有精道的分析和与众不同的见解。譬如他讲关羽在华容道因念旧恩放走曹操的故事时,他认为当时不杀曹操是刘备、诸葛亮的大战略,避免了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悲剧重演,堪与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一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处。虽是一家之言,却能以古比今,古今联系,诚为可贵。
至今,我都认为二伯父是我接受启蒙教育的第一位老师。
我也曾多次听我的一位表兄讲述过《封神演义》中的神话故事,什么姜子牙下山扶周灭纣,什么大罗神仙腾云驾雾、钻天入地,什么“千里眼”、“顺风耳”的特异能力,什么四大天王的宝物法力无边,什么“诛仙阵”、“万仙阵”、“黄河阵”神仙斗法,那一幕幕的故事把我带进了奇妙无比的神话世界,着实令童年的我产生过无尽的遐想。
可不是吗?今天我们所乘坐的飞机不就是带我们在腾云驾雾吗?国家使用的雷达不就是“千里眼”吗?我们用的手机也不就是“顺风耳”吗?由此可证,几千年前的古人的想象力是何等的丰富啊。
逐梦书海,如饥似渴地阅读啃书是我童年的第三课堂。那时,陕北的农村文化普遍落后,学生除了课本外,学校根本就没有什么课外书籍可读,而社会上的书籍流通也少而又少,更谈不上能读到什么好书了。可相比之下,在那样的文化饥荒的窘境中,我却是同龄人中的一个幸运者。
我村建国后所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我远方的两姨表兄。他家的书柜整齐地摆放着很多文学类书籍,只是不对外借阅。可我们是亲戚,所以我就利用暑、寒假向表兄开口借书。但这位表兄对我借书也是有严格的限制条件的,他很严肃的告诉我说:一是不能将所借书籍转借他人;二是不能将所借书籍据为己有;三是不能将所借书籍随意折皱或在书中胡写乱画;四是更不能将所借书籍丢失;五是到时必还。我敬重表兄爱书如命的情怀,自然一一承诺遵从,并坚持信守。这样一来,我便在一次次忘我的兴奋中,先后看到了《苦菜花》、《迎春花》、《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新儿女英雄传》、《风雨桐江》、《欧阳海之歌》、《创业史》等现代文学作品,还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名著。那时,我读书真是到了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爱不释手、读完方休的地步。
书籍使我从中吸取了营养,丰富了知识,拓展了视野,充实了心智,提升了品位。
童年的这“三个课堂”,放飞了我的一个个梦想,更使我一生受益良多,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做事如此,作文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