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面条腰(小说)
北方的冬天,大白天都雾蒙蒙的,冷风吹得田野暗淡,杳无人迹。一簇簇房屋趴在高岗子上,似一群白色猪羔子挤在母猪怀里抢奶吃,摩肩擦肘,涌动着,不停地哼着,满嘴乳香,旁若无人地埋着脑袋。漫下坡来的雪盖住了窄沟子、矮墙头和秸秆垛,背阴坡处,钻天白杨围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操场。黄昏时,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被包裹被捆着,丢在小学校房后的草垛边,正赶上一挂马车跑来,车轱辘嘎吱嘎吱撵到跟前,黑牛老头跳下辕子,向上推推狗皮帽子,抱着鞭儿,惊骇地躬身瞧,婴孩扭动稚嫩的脖颈,抽噎地瞅他,今生的父子缘分就定了。
跑腿子的黑牛老头把娘养到八十五岁,送终了,三天圆完坟,抱回水月放进娘的被窝,烧火熬米汤,屎一把尿一把,褶皱里眯了笑,翘着胡子哼唱,南腔北调,土味拐着弯儿流淌,手掌间粗糙的日子悄悄过。
小草冒头时,乡村的戏场子多起来,常见那些耍杂技的班子走动,毛驴驮着锣鼓箱笼,剑戟刀叉,哗铃铃地进村了,马车上挤一群丫头小子,灰头土脸的,瞅人的眼神愣愣的,班头子尖声尖气地吆喝。在小学校操场上圈出一块地方,老更校长一敲钟,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看戏。黑牛老头抱着刚会眨巴脚的水月,喜滋滋地选了最前面的地儿坐下来,水月啊啊地在他臂弯里蹦跳。响了三遍锣鼓,班主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场子中央亮个相,点头哈腰,黑脸膛,八字眉毛吊眼梢,口音似被腌咸了似的,疙瘩琉球生涩,遛口成套,动作搞笑,逗得满场哗然。接着是小孩子们翻跟头,前翻,后翻,两侧翻,轮空翻,背过腰从裤裆里探头叼手绢,钢圈从屁股套上,脚和脑袋叠合,秃噜一声,弹出钢圈,叫好声一片。把个水月乐得撅在地上从腿缝里瞅爹爹,黑牛老头奓着手要扶住她,这孩子一动不动,脸憋得通红,眼睛一闪一闪,瞅着老更校长,头发白咧咧,眼神炯炯亮,举着一双大手使劲拍,猫了腰,正和蔼地瞧她。
老更校长刚被清白了身份,他却坚持留下来了,在这个乡村小学校担当打更的、教课的、教导主任和校长,和他在一起的上海姑娘早回城了,听说和市长的儿子结婚了,老更校长知道了消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三十岁,佝偻了,沧桑了,沉默了。听说黑牛老头捡到小女孩,他就隔三差五跑来看,帮起名字,送粮送钱,憨厚的黑牛老头把水月举到他眼前,露着所有的牙花子,嘻嘻笑着说:“看看,看看,喜欢就当闺女吧!”老更校长低了头,脸儿红红的。水月学会了叼手绢小姑娘的姿势,喜欢背着墙,仰过头去下腰,天长日久,腰就练得软乎了,像面条一样,也能从后腿缝里伸出头来瞧人,小丫头,人来疯似的,到处显呗。庄稼长得快,仿佛倏忽间膨胀起绿色的雾,迷了人的心,眼底变绿了,绿得只剩下蓝天和黑土地。
风穿过树间房脊,悠然地吹,吹得水月发丝起伏,衣衫鼓荡。小丫头长得高挑匀称,粉红的脸颊上小眼睛小嘴巴小酒窝,见人先笑咪咪的,似雨点砸了几个坑坑儿,水珠子跳跃,咋看都顺溜,舒服。村庄经历了数不清地变革,老了,旧了,草泥房子酥了,屋脊的瓦楞缝隙里钻出小草,欣欣然地看黑牛老头颤巍巍的身影晃动,老更校长天天来家蹭饭吃,他和黑牛老头嘁嘁喳喳,像老太太们一样咬耳语。水月由着他们,咔嚓咔嚓烧苞米杆,哗啦哗啦炒土豆丝,烟囱冒出肉香,衣襟携了丝丝缕缕的饭味,做了上顿,想着下顿的材料,备齐了,妥帖了,安静下来了,躲进小屋抻拉身子、压腿、下腰,面条腰的称号传出许多年了,两位老人家陪伴着她,一点一点长大。谁都没想到,水月师范毕业了,却乐意回村教学,接了老更校长的职位,天天被一群孩子拥着,兴高采烈,身影妖娆多姿,绽开的笑脸跟玫瑰花一样美丽。
春天来了,大雪仍赖着脸皮东藏西窜,唯恐丢了魂魄,白天嘶嘶叫着消融,夜色凝重时再卷土重来,结出亮晶晶的冰片。老更校长去操场敲钟时摔断了腿,哼呀着看水月给他端来饭菜,突然变得挑拣起来,撇了筷子推开米饭,要吃面条,水月故意雄赳赳地挥舞擀面杖,面团在她手里柔软粘合,如影随形,乐得老人胡子翘,亮脑门上仅有的几根白发飘飘悠悠,张开的大嘴里只一颗门牙,似蘑菇云一朵,独来独往。老更校长搬到黑牛老头的炕上住了,俩人出来进去,愈加亲密。水月抱着老更校长的被褥,不小心掉出一个小巧的红漆木匣子,哗啦一声,散落出一些东西,一张精致的女人脸庞,舞裙荷叶般飘着,腰儿折成九十度角,柔长的手臂伸过来,脖颈曼妙,忧郁的眼神楚楚可怜。一张照片的眼睛是透过镜子瞅过来的,朦胧诗意,这个女人正在压腿,舞鞋似一牙花瓣,漂浮在水中。水月抖着手,捡起一页稿纸,展开时,是一封信:
更长:
女儿给你送来了,万一有人知道她是右派、反革命的女儿,我和她这辈子都完了。
待我站稳脚了,一定想办法把你和孩子接回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不想这个办法,我就回不了城。他能帮助你的,我们结婚后,
我仍在舞蹈团工作,那是我梦想的工作,跳一辈子舞......
水月
窗前的步步高开得异常茂盛,层层叠叠的花瓣,松塔似的饱满莹润,七彩颜色。水月喜欢这花儿,腰杆挺直,花头仰天,堂堂正正。她就剪下两朵,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更校长偎在炕上正藏他的宝贝匣子,拿被角盖了又盖,还压上一个枕头。
黑牛老头终于活上娘的岁数了,拐杖拄地,胡子撅起老高,喊:“瓶子里咋就插两枝花?”水月汗津津地从厨房探出头,和颜悦色地说:“爹,那是您和老更校长!”呵呵,说着,手里拎一片卷心菜叶跑过来,花瓶前摆个相儿:“瞧吧,面条腰也是步步高!”
佳作已申报精品,2017.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