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柳】麻花账(小说)
秀木心里冷笑一声,径直朝麻将桌子走过去,镇静地扒拉开两个看客,面带笑容,向桌对面说:“徐大哥,你欠我的8000根麻花账啥时还?”话语柔和,却藏了尖刀子轧过去,满屋子的吵闹声立刻静下来,徐牤子正举起二饼要揍,冷不丁一颤,脸腾地红了,那张二饼颓废地掉在桌面上。“我一个女人带了三个孩子,炸点麻花卖,你徐大哥是佘上瘾了吧?还是存心想占我点便宜?”徐牤子仰着脸,傻呆呆地看着秀木,像不会说话了。旁边的人低了头,偷偷地笑,秀木更气了,一挥手,抓起那块草绿色帆布的角,大幅身扬起手臂,只听哗啦啦,哗啦啦,麻将四散,蹦到地下、炕上、看客怀里,到处都是。赵斌站起身来,怒目圆睁,刚要推秀木,秀木一躲,奔到徐牤子面前,罩着他的大黑脸狠狠地挠两把。人们惊呼着,躲闪着,不知所措。徐牤子一动不动,像粘在凳子上了。“徐牤子!这是客气的!再不还钱,看我怎么收拾你!”秀木急促地挤出人群,扔下这句话,回家了。
(4)
秀木挂上房门,上炕抱着二双,大双正在哥哥的被角边偎着,看着眼皮打架,要睡着了。窗外有月光,正是腊月下半截,要过年了,宝刚该回来了,怎么没信呢?她厌恶地瞅了一眼电话,多少天没动静了,听把上落了灰。这一年忙活的,地里收成还行,炸麻花亏了,徐牤子不还钱,自己白干了。二兰那天来,乍惊乍怪地说:“徐牤子让她给挠成血葫芦了!脸上结了横七竖八的痂,不敢露面儿了。”哼!这是轻的,过两天,我还到他家要账去!二双躺在怀里热乎乎地睡着了,鼓出轻微的鼾声。这个臭小子,秀木疼爱地摸他的小脸,两条小眉毛还没长齐呢,那天吓死秀木了。她去仓房搬面袋,一趟一趟,累得流汗。忽然,屋里传出哭声,她飞奔着开门进屋,大双爬在屋地上哭,石蛋拉屎去了,二双钻进炕洞子里了,只露出两个小脚丫,憋得直扑棱。秀木拽着小脚丫,不管不顾地拉出二双,这孩子皮实,炕洞里的草木灰里还有火星,眉毛烫光了,脸蛋上冒出一个大水泡,鼻孔、嘴里全是灰,差点背过气去,半天才哭出声。
夜里,秀木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老母鸡,正趴在炕上捂着三个蛋,宝刚嬉皮笑脸,抖着鸡毛掸子挑逗她,她气极了,乍起脖颈子上一圈圈羽毛,尖叫着向他扑去......呜呜呜,呜呜呜......秀木腾地坐起来,嗨,又是大双,钻进哥哥被窝里,拱动着,还咬哥哥,哈喇子淌了哥哥一肚皮,石蛋火了,隔着棉被推搡弟弟,大双裹在里面不能透气了!秀木伸手掏出了大双,搂过来拍拍,心里还扑通扑通跳着。这宝刚搞什么名堂?腊月二十七了,咋不回来呢,一个半小时的路,说回来就回来了?一会儿,孩子们安静了。秀木躺不住了,索性穿衣,干活了。天色还在朦胧里,窗花是暗蓝的,琉璃瓦般的晶莹。秀木的身影在灯下晃动着,映在大山墙壁上,忽而高大,忽而烟雾般缭绕。靠墙新支起一溜架子,又摆了两个十几印大、椭圆形柳条笸箩,刚编出来的。那些白花花的剥皮儿柳条只在孩子们鼾声里出现,秀木爹手巧,女儿技艺了不得,打结、盘底、编拉、窝篓、收口,秀木的手指在柳条间弯来绕去,边角踏实,股码匀称,成型的笸箩雍容敞阔,坦荡荡,透着苦丝丝的气息。今天有500根麻花订单,是北边高家村十几户联合订的。虽说要过年,都是半夜才收拾家务,累得腰酸腿疼。秀木咬着牙,硬是接啦。
宝刚回来了,推门进屋时,秀木正在下麻花胚子,围裙套袖和发丝都油津津的。宝刚没像往常那样对着秀木嘿嘿傻笑,龇着肉牙花子。只微微咧开嘴,盯了秀木一眼,缩着肩,提包裹的胳膊向后拢着,小心地从秀木身旁挪过。秀木没停下来连贯的动作,目光缠着丈夫,感受着他的“躲”,心里掠过一丝阴影。石蛋抱着爸爸乐得直蹦,大双二双似乎不认得爸爸了,呆呆地坐在炕上瞅,宝刚抱了这个亲亲,又抱上那个贴贴脸儿。父子间的本能吧,不一会儿,三个孩子就围着他,相依相偎,笑闹声不断。
宝刚说,老板不发工钱,他和工友们去找工会了,在等着处理结果,耽误了时日。当晚给秀木两万元工钱。秀木握着钱,头偎在宝刚胸前,心里硬撑多了。开始愤恨地说出徐牤子的事来,宝刚不出声,静静地听。秀木说啊,再说啊,把心里的不快都倒出来。然后,脸贴着宝刚的胸,等着。她想象着,宝刚喘粗气,接着急火火地说:“媳妇,别怕,明儿我去要,他敢不给,我拨了他的皮!狗日的!”宝刚只喘了几下粗气,索性抽出秀木枕着的胳膊,翻了身过去,秀木的额头立刻顶上了宝刚的背,硬硬的,一丝凉意浸着脑门。
秀木起得早,这一夜,她说不出是哪里疼痛。翻几个身,给孩子们盖几次被,翘着脑袋瞧宝刚几眼,竹节布窗帘从没有像今晚上这么亮。有那么几次,就想爬起来,干活去?自己也说不准。宝刚睡得也不实诚,他好像眯着眼,就不转过身来,怕自己打扰他?实在捱不下去了,轻轻地坐起来。宝刚的手机一闪一闪,躲在枕头底下一半,露一半,他一直在开机状态。吃早饭时,秀木试探着看宝刚,要账去不?宝刚为难地皱一下眉,马上端起粥碗,呼噜呼噜地喝。秀木心里一沉,笑着说:“你刚回来,不知咋回事,我自己去!”宝刚还是没吭声,一改往日大咧咧的劲儿,目光软软的,飘飘的。秀木一边扫地,拿眼偷瞟着他。收拾利索了,带上家门去要账。
过年是大事情,乡村的人们早早准备。杀鸡宰鹅,刨猪肉,发大盆面,写春联,往家捣腾鞭炮和水果、饮料。临近年前几天时,总是屋里屋外转悠,看看再忙点啥。有那勤快人家,过年前一天就哐哐剁饺馅子,忙到没啥可忙时,就抄着袖口,站大门前看。秀木一出来,碰上前院德奎父子俩,正在往高杆上拴灯笼,大大的红灯笼,甩出柔和飘逸的金黄穗子,风一吹,那叫喜庆!德奎喊着:“宝刚回来了吧?”秀木有意无意的答着:“啊。”脚步不停、头不回地走。东院王殿录老婆子正在门口簸瓜子,小簸箕一扬,风就顺势掠走了瘪壳子,叽叽哗哗落地上,剩下饱粒子,年午夜炒了吃。秀木撇开几步,故意绕了她,那是个烂嘴丫子,屯里破事经她一呱呱,不定浪到哪国去了。秀木头不回地走,感觉背后有眼神剜她。篮球架子跟前,一大片碎屑子,红鲜鲜地落着,散出鞭炮的芒硝味。拐进大后趟房时,王彬子家今年新盖了砖房,四四方方,前后敞阔。银亮的铁皮房盖上没有一丝积雪,三五个大男人吆喝着,正往房上抬太阳能热水器,看样子,是要赶到过年前安装好,畅畅快快地洗热水澡啊。秀木边走边眯着眼睛辨认,哦,还是“四季沐歌”牌的呢!现在可不一样了,许多人家安了宽带网线,百度搜索、网易逛逛、搜狐寻宝,坐在家里,就知道全世界的奇人怪事。秀木感慨地叹口气,脚步放慢了,心思着咋对付徐牤子。要回钱也给家里添一大件,年前就得要,让徐牤子紧急,大正月里谁还到处要账呢!
院子雪扫干净了,房山又支上了两根木头。小园子土墙边上立起了细松木的灯笼杆,秀木抬头看,没挂灯呢。不养活大小牲畜们,这院寂寞、无聊、有些荒凉。拉房门感觉嗵地一声,秀木向后缩一步,走进屋,迎面有了热乎气。一个女孩坐在炕上,手里正攥着手机捣弄,见秀木进屋,噌地从炕上站起来,不自然地咧了下嘴。支支吾吾地:“我爸上镇里了,还没回来......”秀木愣一下,打量着那女孩,烫了疯颠颠的黄头发,眼睛画得又黑又大,很时尚。“你是徐莹莹吧?”那女孩像突然悟过来什么了,连忙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指着炕沿,没称呼地说:“坐吧。”停了一分钟,她不咸不淡地:“我爸得下午回来,你坐着等吧!”秀木心里的火往上窜,嘴角却上翘:“我没时间等,告诉你爸欠账还钱,我还会来的!”说完,一拧身,大动静关了门,走出来了。
秀木气呼呼地往出走,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自己说不清。一股无名火,在身体里窜动,脚步声就发狠,积雪喀喳喀喳地响。穿过两趟房,就看家赵斌家门口围着一大群人,一台警车红蓝灯闪烁,停在栅栏门边上。秀木紧跑几步,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二兰鬼哭狼嚎的声音,几个警察堵住了她家门口,不让进出。今天赌博的、看热闹的都给抓了个正着!秀木一眼看到宝刚正站在院里,踮着脚瞧。她连忙奔过去,捅他一下,瞪起眼睛说:“不在家看孩子,出来瞅啥?”宝刚嬉笑一声,俩双都睡了,石蛋写作业呢,看一会,看一会,呵呵......
不一会儿,从赵斌家鱼贯走出一溜人,俩手抱着脑袋,衣冠不整,有几个还趿拉着鞋,赵斌只穿了件粉线衣,哭丧着脸,被一个警察揪着,径直走向警车。有个警察小伙子用那块草绿色帆布兜了一包东西,紧跟在后面,估计是没收的麻将吧。二兰披头散发地追出来,哭得泪一把鼻涕一把,几个女人搀着,好言劝着。秀木看这情景,拉着宝刚进屋,忘了刚才的不快,俩人张罗着竖灯笼杆,从仓房里搬出冻货,鸡呀、鱼呀、还有一脚子猪肉,装进大铁盆,放到屋角那儿解冻。忙完这些事,秀木坐下来,松了一口气,自从完成那批订单后,就给自己放几天假,不炸麻花了。此刻,她软弱地伏在柜盖上,专心瞅宝刚。这个男人半年没回家,瘦多了,似乎心事重重,对自己漫不经心的。他总下意识地摸裤兜里的手机,发现秀木不错眼珠地看自己,慌乱地挪开手,一时不知放在哪里好。
“你想啥呢?”秀木歪着头,含情脉脉地问。宝刚低了头,嗫嚅着、嘟囔着,说不成句子。秀木看他,感觉那表情复杂,那么陌生。“咋了?”秀木握住他的手,手心里汪着汗,“你有事瞒着我?”“没,哪有,你别瞎猜!”宝刚甩着手,躲开了秀木的手,秀木感到自己讪讪的,缩回手时,心里一阵寒。
终于熬到年了,一大早,秀木从柜子里掏出一叠小衣服,多日前她就在灯光下剪啊,哒哒地踩缝纫机啊,给孩子们赶制好了新衣。宝刚捧着衣服,动情地看秀木一眼,熟练地给孩子们穿衣、逗闹着。秀木悄悄收着了那一瞬间的眼神。
(5)
大年夜里,秀木和宝刚坐在热乎炕上,周围是和衣而睡的三个孩子。大双撅起屁股,窝在哥哥身后,小鼻子正好对着石蛋屁股,脸蛋红扑扑,鼓出香甜的鼾声。窗外是热闹的黑夜,鞭炮纷纷炸响,霹雳火光贴着玻璃镜子流窜,忽闪忽闪的。秀木仍不说话,目光散淡,看似随意,却精准地盯着宝刚一举一动。她越来越沮丧、失望,表情里越来越多地透出迟疑,宝刚毕竟是大老爷们,哪有这么细心过,自己的蛛丝马迹早就落在秀木心里。手机短信一个接一个,扭过身去看,哒哒地回复,都避着秀木的眼睛。秀木故意凑近“看”,“天真”地问:“谁呀?”宝刚就用手挡着她,不耐烦地说:“一起干活的工友来短信,都是祝福的话!你看呢?”秀木就闪了身子,心里酸酸的,仍挤出笑脸,贴着宝刚厚实的胳膊肉,揪起嘴来说:“我是不是落伍了?都没买手机,就知道生孩子、炸麻花!”宝刚淡漠地捋她一眼,轻轻地说:“说啥呢?瞎说!”秀木趁机接了一句:“你不喜欢我了,对不?”泪已汪满眼眶,心里疼着。谁知宝刚没理她,一手举起手机,像看到什么惊奇的事,伸开长腿,腾地跳下地,趿拉着鞋,拽过棉大衣开门出去了。秀木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默默地抹几把,开始抱起二双,给孩子摆好枕头,手掌揉搓着捣出一个脑袋窝儿,柔柔地给他脱棉袄,盖上小被子,让他接着舒服地睡。瞅着三个孩子,她开始发呆。电视里春节晚会正演小品,那一男一女守在电话亭旁,一会哭一会笑,牵扯着各自的情分,也纠结着秀木的心。
劈啦嚓,劈啦嚓.....一阵清脆的鞭炮声惊醒了秀木。她抬起头,天已经大亮,大年初一早晨了,宝刚不知啥时回来了,正蜷缩在炕梢沉沉地睡。摸一把自己的枕头,夜里湿了一片,冰冰凉。秀木攥紧手指,暗暗告诉自己:把持住,别发火。愣一会儿,笑容就绽放在脸上了,里屋外屋地走动,张罗着叫醒宝刚和孩子们,煮饺子,放鞭炮去!
吃了饺子,收拾利索了。喇叭响了,锣鼓响了,接着纷沓杂乱的脚步声近了。秀木侧耳听,前趟房或者远一点,人们说笑声,狗儿汪汪叫声,一起出现了。她故意叫着宝刚,给俩双穿戴整齐,他们刚会眨巴脚,夫妻俩正好各抱一个,石蛋蹦蹦跳跳跟在身后,锁了门,出了院子,刺眼的阳光晃来,空气清新凛冽。秀木出一口气,好像憋了很久,仍是不敞亮。
村子中央篮球架子那儿,围着厚厚的人群,锣鼓喇叭喧天叫,人声鼎沸。秀木抱着孩子学宝刚的样子,吆喝着挤进去。哈,是一伙“踩寸子"!头顶上团花锦簇,枝叶乱颤,各个随了鼓点扭得妖娆,彩扇子、红绸子,上下翻飞旋转,虎虎生风。老旱船,乡巴婆,大烟袋,小辣椒,染荆条的花篮子,点缀在浪秧歌的队伍里。最出奇的是脚下,肥大的绿绸裤子下,鞋跟接着木头寸子,踩得雪地,排排溜溜的坑儿。每个人都停不下来,扭啊扭啊,扭着站,站着扭,看秧歌的人们掌声不断,叫好声起伏。
冷不丁,秀木看见徐牤子朝他们挤过来,黑着脸、气势汹汹直奔宝刚,宝刚回头瞥了秀木一眼,故意挪开几步,迎了徐牤子。好像没说几句话,宝刚就回身,不管不顾地一塞,大双就窝在秀木的一个臂弯里了,秀木趔趄着,两个圆鼓鼓的“包”,累得她喘不出气。宝刚不回头,跟着徐牤子疾走,像被牵着的一条狗,急匆匆,灰溜溜,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