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 福
一
大年的硝烟渐渐随风而散,春天终于姗姗来临!
平原水乡的春天总是那么绚丽迷人。田野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嫩绿的叶片在杨柳枝上生发出来,青草丛中各色野花迎风招展,蜂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和风惠畅,涓流有声。春天,如同一位妩媚万千的女人,让我们总想沉醉于她的怀抱。
荆河村小学校长陈不倦无意流连这怡人的春色。年逾半百的他,已有三十多年教龄。岁月无情在他的额头刻上道道纹理,仿佛老树的皮;头发已被霜染,但精神地挺立着;一双老眼依然烱烱有神;身材中等,步履稳健。这也许得益于他大半辈子的耕教活动。这天早饭后他便来到学校,召集已报到的老师布置开学工作。
学校座落在清澄如练的荆河岸上,是一横一竖呈“7”字型的两幢平房。这本是八十年代的管理区用房,后来管理区撤销,镇上赏给村里办了小学。由于年久失修,砖消瓦蚀墙破壁裂,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驾鹤西去。横的一幢有三个房间,一间做了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复式教室,另两间分别做了二、三年级的教室。竖的一幢是三个小间夹着两个大间。两个大间分别做了四、五年级的教室。东头的小间住了村长的爹娘,西头的小间圈养了村长的牲猪,当中的小间便是学校的办公室。办公桌是用管理区留下来的两张乒乓桌拼成的,没有抽屉,书本文具都堆在桌面上。校区的北边原也有几畦菜地,但不幸毗邻村长家菜地,被其婆娘一锄头一锄头地蚕食过去。前者犹如英帝国强占香港,后者则如小日寇侵略华北。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鱼池,也是管理区的“遗产”,但被村里包给了一个泼皮。办公室门前两株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因尚未到时令,遍布虫眼的枝桠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枯灰。春天里,百花斗艳万木争荣,此处却似未被春风吹到。
包括陈校长在内,全校共七名教师,老中青三代人,都是同村的,早晚见面,无需过多寒喧,陈校长便直奔主题。校舍急需修缮,需要村里投入人力和财力;学前班得和一年级分开,教室不够用,必须说服村长收回“香港”。此等大事,当然由他本人和负责教导的余主任出马,其余老师负责起草、张贴开学通知和走访学生。布置妥当,大家分头行动。
二
陈校长和余主任在村子里几个“玩点”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书记和村长,很是奇怪;找个人寻问,人家一白眼:“你傻呀?紫云寺开光,村干部都去了!”
晚上,陈、余二人又到书记家,不见人;回头找到村长家,可好,几个村干部都在村长家搓麻将。书记将摸到的一张牌插进“长城”中,同时极为优雅地弹出一张,将高贵的头稍稍偏了一下,问:“老陈,有事么?”
“有事。”
“么事?”
陈校长嗫嚅着,欲言又止。在此场合谈工作双方都煞风景。书记很扫兴,也只得招呼大家散了牌,让陈余二人坐下谈。
“书记、村长和各位村干部,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可校舍实在破烂不堪,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墙体也开始歪斜了,再不维修怕有倒塌的危险。村里年年许愿,年年不能兑现,实在不能再拖了。还有,学前班混在一年级中,也不便于教学,村长……”陈校长沉吟了一下,“借用学校的房子,能否……”
“你们的来意,不说我也能猜出八九分。”书记吸了一口神仙烟,“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村里马上要搞小型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植树造林,哪一项不要花钱?村里一无企业二无积累,钱从哪里来?难啊!”
“我听说重修紫云寺村里也是出了钱的!”余主任插言。
“不错。附近几个村都出了钱,我们村也不能丢人。神灵保佑我们全村人清泰平安,村里捐点香火结些善缘,也应该嘛!当然,学校的房子确实是要维修,但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条件艰苦一点也许是件好事,可以锻炼娃娃们的意志,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哪!老陈,今年秋收后我们一定彻底大修学校,一定!至于村长借用的房子嘛——”书记不往下说了,只是把眼光抛向村长。
“老子日他先人!”村长霍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作凛然不可侵犯状,一手指东划西:“老子当年在前线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享受了什么待遇?现在老子借用一下闲置财产,就有人出来长嘴长舌!龟鸡巴的要跟老子过不去,老子决不善罢甘休!”村长曾在抗越前线流过血负过伤。同去的战友有些牺牲评了烈士,没死的戴了勋章,只有他半块铜片都没捞着。有人说因为他识字太少文化太低,也有人说因为他言语粗暴得罪了人,还有人说因为他手脚不干净犯了事。退伍后他凭着这一点点政治资本和大姓势力,混进了村干部班子,后来又干上了村长。他仗着权势,明占暗贪巧取豪夺为所欲为。对于不识相者,轻则粗口大骂,重则出手伤人,甚至公报私仇。不光是村书记,就连镇里的干部也让他三分。
摊上这样的狗官,还能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又默默地分手。余主任转过头,在淡淡的月色映衬下,陈校长清瘦的剪影有如孤雁行空,一向矫健的步履也透出几许踉踉跄跄的疲惫。
三
学校的老师个个都气得热血逆流五官挪位。有的老师按捺不住,叫嚷着要把村长的猪用棍棒打出。陈校长连忙安抚大家,说普九就要进行了,到时候借镇政府和教育组的力量来弹劾村长。
返校的学生骤减了不少,主要集中在高年级。负责走访的老师介绍说,流失生中男孩子多是随父母外出,找个厂子做工,女孩子则是去汉口学缝纫。有个超生户的小女生,才10岁多,爸妈要她跟姑姑去深圳擦皮鞋。她不肯,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
“那个家庭的情况我知道,”陈校长说,“三女户,超生罚了款,这几年种田又亏了钱,到处欠债。我们再去做一下工作,只要家长肯让学生来读书,学杂费全免。——赵老师,报名缴费的情况怎样?”
“不妙啊,陈校长!交齐学杂费的没有几个,绝大部分没有交齐,还有一些分文未交。家长都说实在没钱,要等菜籽上市后再补交。我们的收费标准比别的学校要低,还要对困难学生减免,学校的工作怎么维持呢?”
“年年都闹春荒,”余主任叹息说,“为什么物产丰富的地方反而那么穷呢?”
陈校长低下头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发间雪花纷飞。“这样吧,我们也把教育组征收的管理费欠一欠,先把教学、办公用品备全。然后再去买点木条、铁钉铁丝、塑料布,自己动手把门窗桌凳维护一下。我回头背根树干把后墙撑一下,真要塌了后果不堪设想。”
超生户的小女生最终还是失学了。去做思想工作的老师使出纵横家的本事,从古今中外天下大势谈到农村的发展农民的出路,洋洋洒洒喉干气涩,终究打动不了做爸爸的铁石心肠(尽管妈妈和孩子们哭成了泪人儿)。他说,我对不起陈校长和老师们,对不起孩子。你们今年为我们免了学杂费,明年呢?后年呢?以后读中学、上大学还得大把大把的钞票,又从哪里来呢?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给你们跪下了!
陈校长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古来屈膝为求学,而今屈膝为辍学,后生不学,我等何为?!”
四
当梧桐树也长出了青青的叶子,教育组邓组长带队到学校来检查工作了。
先清点各班人数,查看校舍情况,然后听了两节公开课,翻查了各位老师的备课和作业批改的情况。忙活了半天,最后照例和全校教师开了一个座谈会。
陈校长简要汇报了本期的工作,各位老师和检查组成员也相继发言,最后邓组长总结工作。
首先肯定陈校长及全体教师在工资如此微薄、条件如此简陋的情况下仍坚守清贫无私奉献的“红烛”精神。多年来学校的教学质量一直稳居全镇之首,素有“大刀长矛打败洋枪火炮”的美誉,邓组长代表教育组向陈校长和各位教师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学校的产权被侵由来已久,他将向镇委、镇政府汇报,力争尽快通过行政手段予以解决。
陈校长和各位教师心里暖烘烘的。
接下来重点谈普九工作。邓组长讲了,普九是大势所趋,关系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意义深远责任重大,一切工作都要为普九让路。现传达县教委的有关意见。
一、按全校实际学生数每人征收30元普九费,用于为学校购置图书、实验器材、体育器材和教学用品,以后还要连收两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一举刷新农村小学落后的面貌,向现代化教育迈进。请陈校长将所需费用当场缴给检查组,不要讲困难、打折扣。
二、教师队伍要进行整顿,2000年之前解决所有民师问题。具体方法是四个“一批”,即转一批、招一批、聘一批、辞一批。1985年前参加教育工作持有原地区教委颁发的绿卡(即民办教师证)者,可参加转正考试,合格后转为国家正式教师。1990年前参加教育工作持有县教委红卡(即代课教师证)者,可报考县师范成教班,被招录后脱产学习三年成为国家正式教师,这两类对象都要求工作不曾间断。在目前师资不足的情况下,我们还要留聘一批优秀教师。对于那些无德无才的南郭先生我们要坚决辞退一批。具体到我们学校,绝大部分是属于“聘一批”的对象。希望各位老师一如既往地安贫乐教,加强学习,以后会有更好的政策,前途仍是光明的。
“不是说九年义务教育不收学费吗?”
“收钱买些东西就是教育现代化吗?是不是乱收费?”
“去年全镇就转正了两个民师,前几年一个都没有!”
“考师范的门槛也很高,光入学费就得几万!”
“陈校长教了三十多年书,绿卡红卡都有,各种荣誉证书一大堆。仅仅因为曾到村里做了两年会计就被一脚蹬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情绪都很激动。
还是邓组长发话了。九年义务教育不等于免费午餐,上头是不让收学费了,但没有说不让收杂费。同志们,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陈校长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各位同志要看到积极的正面的东西,少谈、不谈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学校的各项工作还得拜托各位尽心尽职,后一阶段县教委将进行普九验收……
陈校长和大家面面相觑,刚才的那点暖流仿佛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扫荡得无影无踪,从头到脚都感到阵阵彻骨冰寒。
五
过了不久,余主任被通知到教育组领回了普九物资,用农用拖拉机拉了满满一车。
国旗、队旗各有十几面,够用几年;粉笔够用两年;材料纸够用三年;各种课外书一百多本;篮球足球排球各有十几个,小皮球五十几个,跳绳一百多根;解剖器具十几盒,长短镊子一百多把;大小放大镜二三十个;地球仪十几个,计数器二十多套;各科挂图近百张;跳高垫两套;天平及砝码盒三套;静电发生器一套;幻灯机及银幕一套,另有一些敲敲打打的音乐教具,等等。
陈校长看着这些物什,不由怒从中来,连声斥问余主任是怎么领东西的,多的多,少的少,又不配套,跳高架都没有,领垫子有什么用?领了铁架台和酒精灯,为什么不领试管和烧杯?领那么多粉笔当饭吃?
余主任不愠不火,连忙向老校长解释,国旗队旗粉笔材料纸是教育组摊派的,不管学校大小都一样多。其余的东西都分类堆在教育组大院内,邓组长让各校按需自领,于是就出现了多少不一、不配套的现象。“哪里是领东西,分明是哄抢!手脚慢的还没我们领的多!”
“教育组不登记不算账吗?”陈校长问道。
“没有登记,估计也不会算什么账。”余主任答道。
“我看是故意制造混乱,其中必有猫腻。”赵老师在一旁说。
陈校长吩咐大家把办公室腾出来,用于堆码这些宝贝物什,把数量较多的跳绳、球类分发给孩子们玩。今后老师们就分开在教室后排办公,反正流失了不少学生,各班都有空余的座位。
普九工作的力度越来越大。这天书记和村长双双光临学校,他们接到通知,县教委尤主任一行人将在镇委书记、镇长、教育组长的陪同下检查学校的普九情况,镇里指令他们必须会同学校全力接待。两位“土地神”不敢怠慢,早早来到学校“候驾”。直到放学过后老半天,在他们望眼欲穿之际,三辆锃亮的小车和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一溜烟开进了学校,停在黄泥巴操场上,寒酸的校园顿时大放奇光异彩蓬荜生辉。书记村长急急跑步上前,弯腰,伸手,欲为小车开门。后面的面包车“呼”地一下拉开了车门,邓组长探出头喊道:“书记村长,拿两千块钱,上车!——陈校长忙,就不要去了!”
车队在操场上转了一个圈,准确地说是掉了一下头,又一溜烟地绝尘而去。前后十几秒钟,陈校长和几位老师如坠云雾之中。
夜里,书记和村长回来了,两个人都摇摇晃晃酒气醺醺的。路过陈不倦低矮的平房,见他还在窗前批改作业,便进门来要茶喝。“你们那个狗屁尤主任、尤百万说了”,书记有些亢奋,“我们学校、初步通过了、他妈的验收!”
六
转眼间农忙时节就到了。油菜和豌豆都已成熟,须抢晴天收割,捆扎好后用冲担挑回来,铺在禾场里晒干,用梿枷拍打,将菜籽或豌豆从荚中分离出来,晒干清尘后菜籽可榨油或卖钱,豌豆作为副食贮存备用。与此同时,水田也要翻耕整好,把早秧移栽下去。这个时候是最怕下雨的,不仅影响农作物的收成,也影响劳动效率和进度。老陈虽然田亩不多,可他要上课,农活多放在放学之后,常常得披星戴月地干。实在忙不过来时就和别的老师调一下课。这样拼了十多天,总算在雨季来临之前了结了。老俩口都累得脱了一层皮。
一群老师,一个时代的缩影。
政令来的时候,
与干部同等思想境界,
处处争先,为人师表,
(校舍)困境时求上就下,
千烦万恼匀积压,
唯恐丢失一少年(学生),
两者相冲取其轻,
舍生舍命为其名!
呜呼!多少勤奋好儿男,
孜孜不倦为民师,
国家政令是魔掌,
迫使“园丁”南北离!
历练是只笔,
心伤永痛疼,
艺术高于真生活,
非经事实不知难。
柳生一段情,
画下时代形。
一群老师,一个时代的缩影。
政令来的时候,
与干部同等思想境界,
处处争先,为人师表,
(校舍)困境时求上就下,
千烦万恼匀积压,
唯恐丢失一少年(学生),
两者相冲取其轻,
舍生舍命为其名!
呜呼!多少勤奋好儿男,
孜孜不倦为民师,
国家政令是魔掌,
迫使“园丁”南北离!
历练是只笔,
心伤永痛疼,
艺术高于真生活,
非经事实不知难。
柳生一段情,
画下时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