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乡的五味
酸
我是山西人。山西人以吃醋闻名。
这醋,主要是指老陈醋。
我对老陈醋却没有印象,可能因为老陈醋产于晋中的太原清徐,而我家在晋西南的河东的缘故吧。记忆中,我们那里吃的是柿子醋,几乎家家自酿。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秋分过后,柿子就可以采摘。摘回来放进特制的瓮中,倾半桶冰凉的井水,将其淹没,在阴凉干燥的地方封闭起来,一直到了来年的谷雨,打开盖子,一股酸味扑鼻而来。还不算完,母亲会用碾打后的麦秸,干净且白亮,一大抱泡进去,用木棍使劲搅拌,使其充分发热发酵,再加入井水封闭起来,七天过后,拔开瓮底的塞子,从小孔中就会流出清亮亮的醋来,一碗接满了,把小孔堵住,吃完再接。
我先后在陕西的延安、榆林、西安呆过,吃凉菜时,都喜欢加一点醋,知道的人总笑我:山西人嘛。陕西人吃饭,桌上可以没有醋,却不能少了蒜和油泼辣子。南方人吃饭,面前放一碟酱油。2012年5月,我第一次到太原,吃饭前,每人跟前倒一碗醋,香,却并不是很酸,那是正儿八经的老陈醋。
甜
小时候最爱母亲做的油糕,水在锅里烧开了,徐徐倒入面粉,一边倒一边搅拌,直到成了糊状,舀出来盛到盆中,稍稍放凉。手心抹上清油,揪一块面糊,团成窝状,搁小半勺白砂糖,包起来,拍扁,溜到油锅里炸。做好的油糕外脆里嫩,表象馅甜,但因为费时费力,家里也不会常做。后来发现这种吃食华北和西北都有,叫法不同,样子、口感都差不多。
除此之外,家乡还有两种甜食,一是芮城麻片,一是闻喜煮饼,家里做不了,想吃的时候得去买。我查资料,这两种食品,明末清初就有了,都是几百年的历史。
麻片长方形,片状,白糖加热熬成糖稀,加入芝麻仁、大米稀,冷却后压制而成,清香酥脆,色泽透明。煮饼扁圆形,鸡蛋大小,里面裹了面粉和蜂蜜,外面缠一圈白芝麻,香软沙酥,甜而不腻。后者名气好像更大一些,鲁迅在小说《孤独者》中曾经提到过。
听说这两种食品,都曾经被做为贡品,就是慈禧西巡的时候吃过。我查路线图,知道慈禧真到过我们那个地方,从风陵渡处过黄河到陕西--风陵渡离我家四十里路。难得这个老娘们一路逃命,一路还少不了胡吃海塞,给各地留下真假难辨的“贡品”。
爷爷是乡村“先生”(医生),尤擅小儿推拿,看病又不收钱,所以小时候最盼家里来病人。上门求诊的乡亲总是拿着这两样甜食,以示谢意。常常等不到客人走,我就悄悄用两指捏了几片麻片或者一个煮饼,一手在下面护着,溜到巷里跟小伙伴显摆一阵子,再你一口我一口的干掉。
写这篇文章才想起来,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两种甜食了。
臭
既然是五味,这段应该说说“苦”的。但我想了半天,家乡没有苦的食物,即便苦瓜,也是近些年才吃到。
就说说“臭”吧。
喜欢吃发臭的东西,好像就咱们国家吧。最有名是臭豆腐,各地都有,排名第一是长沙火宫殿的,因为有位大人物吃过,说了一句话,于是文革期间,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这是汪曾祺先生文中的故事。
家乡的臭豆腐,其实就是“豆腐乳”。把豆腐蒸熟了,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放到阴凉处,短则一周,长则十天,看着发了霉起了味,撒上盐和花椒面,就算做成了。收到罐中储起来,吃的时候,抄一块。
我初中三年,吃到最多的就是臭豆腐和咸菜。家离中学五里路,一周上六天课,只能周末回家一次。在学校吃饭,一日三餐就是打一碗开水,把从家里拿的馒头掰开泡进去,就着臭豆腐和咸菜下饭。好吃吗--好像没觉得不好吃,也不觉得艰苦,同学们大抵如此。每到吃饭时候,教室里真是百味杂陈,大家一个个拧开自己的罐头瓶子,咸菜、酱菜、臭豆腐……俱散发出浓郁而复杂的味道。
辣
吃辣是可以锻炼出来的,我吃辣就是跟着舅父练出来的。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投奔舅父去打工。舅父在县城造纸厂上班,舅妈在乡下,爷俩一天三顿都在食堂吃。食堂最便宜,也最耐吃的一道菜,就是炒青椒,做起来也简单,把尖角辣子剁碎,搁油锅里翻炒,临出锅撒上一把盐。我那时饭量打大,打这样一份菜,可以对付四个馍。
舅父一家,包括母亲都喜辣,不管是热菜凉菜,母亲都喜欢在里面拌上辣子。等我从县城打工回来,家里只有我能和母亲吃到一起。
母亲在棉花地里套种了十几行辣子。我上初中有一年,雨水多,辣子丰收,家里吃不完。母亲装了一塑料袋鲜红的尖角辣子,让我到集市上去卖。第一次做小买卖,面子抹不开,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挤了半晌,连口都张不开。眼看集市快散了,才对照着人家的大袍辣子喊了个价,几个老婆婆一拥而上,转眼就抢完了。我揣着三块钱,兴冲冲回到家,母亲说傻呀,鲜肉卖了个豆腐价。
母亲吃辣后来也日渐消沉,才知道,吃辣也是个年轻人的事情。
咸
离家一百多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河东盐池”,出产中国最古老的“解(音海)盐”,总有四千多年的历史,舜帝就曾在《南风歌》中歌颂过;质量也是最好,《吕氏春秋》、《明史》、陶弘景的《名医别录》上都有记载。现在被宣传为“中国的死海”,我不喜欢,自己蛮有特色的一个东西,非要拿国外的东西来衬托,显得底气不足。
小时候家里吃盐,都是产自盐池的大颗粒,回家摊在案板上,挑一个老粗碗,用侧面一道道来回碾细。有时想起奶奶,抱一个老碗,弯着腰,用力地碾盐,一缕一缕的白发飘拂着,两腮的肉片都耷拉下来,随着力道一摇一摆;就想出两眼泪水。
姐姐做饭,盐总是放得重,母亲按老辈的说法骂她:咸死盐贩子。我不以为然,盐贩子就一定吃盐重吗?想一想,可能因为历史上盐的经营由政府严格管控,价格不低,盐贩子都舍不得多吃的缘故吧。取其反义而用之--母亲可能都不知道,一辈辈传下来的,是多么幽默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