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钉子户
通知:凡属歪脖子街拆迁区的住户,限三天之内全部搬迁完毕。愈期不搬者,将强制拆除。
这在我看来,不是通知,是通牒。是政府向我们歪脖子街包括我在内的九家钉子户下发的最后通牒。
我朝那面断壁墙上张贴着的红纸狠狠地唾了一口说,我不搬,死都不搬,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强制拆除法。
通牒张贴出来的第一天,大家都在相互观望。第二天,搬走了两家。第三天早晨,由一百多名公安、武警、城管人员组成的拆迁队开着六辆挖掘机浩浩荡荡地进了街。一瞧这阵势,当即就有人从家往外搬东西。到了第四天头上,就只剩下我和老王头没搬了。老王头是个老革命,当年在战场上被打折了一条腿,老伴是个哑巴,一辈子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他说,不是他不搬,是他实在不知道他这个残废人带着一个哑巴该搬到哪里去。他把旱烟袋往裤腰上一别,瞪着血红的眼睛朝拆迁队吼道,就你们这几辆挖掘机算个屁,想当年干革命时,战场上轰轰乱响的飞机大炮老子都没怕过。活到这把年纪了,老子不怕死,就怕还没死就没地方住。
到下午,歪脖子街的一位从政法干线上退下来的老干部(据说想当年也干过革命),在城东给老王头找了个住所,是他岳父家的一座老宅院。他岳父岳母过世后,那宅院就一直空着,那宅院比老王头现在住的进屋就要开灯的像牢笼一样的房子要好的多,老王头当即就搬了。老王头一搬走,就只剩下我了。我是不会搬的,死都不会搬的。就算他们给我找到住的地方,我也不搬。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我的房子是我的命,也是老秦的命。我跟老秦结婚时就没有房子,老秦家很穷,他两岁上就没了娘,他十七岁那年他的爹突发急病到黄泉路上寻他的娘去了。留下他一个人住在两间茅草房里。没多久,那两间茅草房便被一场罕见的大雪夷为平地。还好他当时没在家,侥幸保住了一条小命。当时,父母亲朋都极力反对我和老秦好。母亲说,他穷,不算啥,咱这深山沟里本来就没富人,可他连房子都没有,你跟着他住哪儿?你们将来的孩子住哪儿?人活着,总得有个窝吧。你看现在上门来提亲的那些人哪家没房子?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母亲这话说对了,我还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当时到我们家给我提亲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我就是死心眼儿,谁我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偏偏就看中老秦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他哪一点吸引的我。我跟母亲争辩起来。我说,我是不会因为房子放弃老秦的,我这辈子生是老秦的人,死是老秦的鬼。那时候,我就叫他老秦,因为他比我大好多。我跟母亲说,我现在是要嫁人,嫁了人我还要生孩子,我不是嫁房子的,那房子再好,他能抱着我睡,能和我生孩子吗?一直在绷着脸“吧嗒、吧嗒”吸旱烟的父亲被我气坏了,顺手脱下脚上的鞋子朝我掷来,那只散发着浓重的脚臭味的鞋子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里随即有粘乎乎的血液流出来。父亲大吼道,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见到你!我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抹了一下鼻子,当即就滚了。
三个月后,我和老秦结婚了。结婚那天,老秦用一辆插满了鲜花的自行车,把我从歪脖子街的一棵老槐树下,接到了一家私人旅馆。老秦跟我说是旅馆,实际上就是一个起伙店,住一天三毛钱。那天夜里,我和老秦就是在那家起伙店里度过了我一生中价值千金的春宵时刻。事后,我躺在老秦汗浸浸的臂弯里,老秦问我,我这么穷,说不定哪一天就得夹个碗走上街头去要饭了,你不怕吗?我抚摸着老秦厚实的胸膛说,不怕。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老秦深情地吻了下我的脸颊说,傻丫头。我笑了,老秦也笑了。
两年后,那家起伙店所在的街要扩路,我和老秦被迫搬了出来。拆除起伙店的那天,我和老秦去了拆迁现场。曾经带给过我们无尽的温馨和快乐的起伙店被轰鸣着的推土机推倒的那一刻,我的精神世界也跟着轰然坍塌了。随着一团灰雾在空中弥漫开来,我和老秦也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般飘了起来。我和老秦这一飘,就飘了十七年。
一年多后,身怀六甲的我跟着老秦飘泊到了大山深处的一座小庙里。小庙很破,正前方是一尊我叫不出名字的神像,还有神像面前的一张方桌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小庙太偏僻了,那些善男信女好像好久都没来过了。我很惊喜地发现,里间的墙角还有几张草垫,外面长廊下的石板上还有两口锅和几十只碗,可以看出以前这里的香火很旺。我和老秦都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可以留下来居住的地方。
没多久,我在那座小庙里我生下了我的儿子。大山里没有医生,是老秦亲自为我接生的。孩子生下后,老秦拿着菜刀割断了连着我和孩子的脐带。割脐带时,我发现老秦的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着。亏了小庙里有神仙保佑,我和儿子都平安。老秦给我的儿子起名叫小飘,老秦说儿子是我们飘泊着生的。寒冬腊月,小庙里很冷,老秦把自己惟一的棉大衣脱下来,盖在我和孩子身上。他握着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手说,你受苦了。我说,我不苦。他问,冷吗?我摇摇头,微笑着说,跟你在一起,不冷。我看到老秦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往下滑落。好一会儿,老秦朝着那尊神像跪了下来,很虔诚地祈祷:大仙在上,请受我一拜。我老秦这一生虽没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好事,可也从没做过什么恶。但老天却夺走了我的母亲和父亲。我不抱怨。我只希望大神能显显灵,开开眼,保佑我在有生之年能给我妻子然然和儿子小飘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我愿意为此付出我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老秦说着,不停地给那尊大神磕头。我的眼角也有东西开始往下滑落了。
后来的十几年间,老秦带着我和小飘,不停地飘泊着。从春天飘泊到秋天,从严寒飘泊到酷暑。从一个地方飘泊到另外一个地方,最长的时间是一年零两个月,最短的只有四十天。我只能说我们住的是一个又一个地方,而不能说是一个家。因为除了那家起伙店外,别的地方从没有给过我“家”的感觉。
飘泊期间,老秦给人家拉过煤,收过玉米,也在火车站当过装卸工。后来听说建筑工地上工资高,老秦就又去建筑工地上打工。真是社会炎凉皆领教,苦辣酸涩全尝遍。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一直望着天上的太阳在想,它为什么一点都不刺眼,是不是被冻僵了?到中午,突然刮起了大风,尘土夹杂着废纸屑、塑料袋、枯枝败叶一起飞往云端。老秦就是在那天弃我而去的。他从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一开始,人家跟我说老秦在工地上摔死时,我还骂了人家,老秦跟你有什么仇啊?你这样咒他?我不相信老秦会死,老秦他多硬的汉子呀,活得好好的,他怎么会死呢?早上临走时,他还给我做了碗我平时最喜欢吃的玉米面片,他怎么会死呢?当我意识到老秦可能真的死了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了。我赶到那里时,老秦静静地躺在那里。遮盖着他的那条白色的被单上,一团血迹很刺眼。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老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凝视着那张被生活的重锤敲打的严重变了形的脸。我看到了那张脸上还遗留有各种表情,欢乐和悲哀,幸福与不幸,牵挂和不舍,凄楚与无奈。而且,在那张脸上,我还看到了我曾经无数次无限深情地抚摸和亲吻过的印痕。老秦呀老秦,在他从高空掉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大脑里闪现出来的最清晰的思想和记忆是什么呢?
工地上的老板不断地哀求我能不能私了,别再追究了。我唬着脸说,人都死了。我还能追究个啥?我想,如果追究下去能让老秦活过来,吻我一下,抱我一会儿,我是说什么都不会选择私了的。可是老秦没有活过来,任凭我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老秦都没有活过来。所以,我选择私了啦。
十天后,工地老板一次性付给我十万块钱。我一个妇道人家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也很少听人说过。拿到钱的那天晚上,我犯愁了。我望着桌子上那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不知道往哪儿花。从小我就不大会花钱,买个铅笔找回几分钱,因为不知道怎么花就又拿回去交给妈妈。有一回放学,口袋里装着一毛钱,见到几个卖冰棍的都不知道买,愣是让热中暑了。同学们都骂我,傻X,有钱都不会花。真让他们骂对了,我就是一个傻X,一毛钱都不会花,十万块钱我会花吗?那十万块钱折腾的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一双眼睛熬的又红又肿。人家见了我都说,我夜里睡不着,想老秦了,哭老秦了。我这个人生性老实,不会骗人,我的确想老秦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哪!我和老秦风雨同济,相依相偎着一路走来,有着比海还深的情呢。怎能不想。但我没哭。记得小时候,逢小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镇上请县剧团来唱三天大戏。第三天头上,镇上的小剧院突然塌了,砸死了一个戏子,那戏子的妻子风尘仆仆地赶来,干嚎了一会儿,对一个劲地劝她节哀的人说,谁都别劝我,人死了不能哭活。我想的开,死了死了算了,拍拍屁股改嫁。那时候我就知道死人是哭不活的。如果死人都能被哭活的话,那眼泪还不把整个地球都淹了。不过,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拍拍屁股改嫁的。我早就跟父母说过,我生是老秦的人,死是老秦的鬼。活着,老秦是我忠贞不渝的爱人。死了,他是我刻骨铭心的回忆。所以,从火葬厂回来我就没有再哭。真的,我那眼睛真是让那十万块钱闹腾的。
我真想老秦啊!以往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秦总爱给我讲故事。刚开始,只给我讲一些简单的故事,比如灰姑娘、蚂蚁搬砖什么的。老秦说,我四肢虽然发达,但头脑简单,理解能力差,太深奥的故事我听不懂。再后来,他给我讲牛郎织女、天仙配、西厢记等,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有时候我认为老秦讲的不好,或者是在糊弄我,我就很生气,老秦就挠我胳肢窝,一挠胳肢窝,我就忍不住笑,一笑,我就不生气了。我知道老秦再不会给我讲故事了,也不会挠我胳肢窝逗我开心了,但我很想让他就这十万块钱应该如何个花法给我拿个主意。活着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拿主意的,钱也是他掌管,我是无官一身轻,我若需要什么东西,跟他打个招呼就行。我真的不会花钱。烦乱之中,我打开抽屉,翻开了那个厚厚的本子,那是老秦的日记本,老秦老早就有记日记的习惯。他跟我说过,他那日记本是一只五味桶,记的都是我们从相识相知以来所经历的酸甜苦辣。但我从没看过,从小到大,我一看到那些密密码码的不顶吃不顶喝的文字就头疼的要命,如果不是见到文字就头疼的话,我想这一生我一定是坐在办公室里,每天一份报纸一杯茶地打发着日子。但是我现在很想看看老秦的日记,我想看看老秦有没有什么话说给我。其中有一天老秦是这样记的:
今天开工资了,在工地上干了两年多,存折上一共有一万二了,照这样的存钱速度,要不了几年,我就能给然然和小飘买套房子,一套很漂亮的房子,上厕所都不用出门。那样然然和小飘就再也不用跟着我飘泊了。当然,我还要攒钱让小飘上大学,上了大学有了本事,小漂就不会像我这样吃苦受罪了。我这一生就这两个愿望了,如果都能实现,我愿付出我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
合上日记本,我的心一阵刺痛。我把牙齿咬的“咯嘣咯嘣”响。他娘的!那十万块钱应该够买套房子和小漂上大学用了。我花五万二在歪脖子街当初结婚时老秦接我的那棵老槐树下买了一座小独院,上下两层,一共六间。我把老秦的骨灰盒安放在我的卧室里,我不能让他的亡魂四处飘泊,我的家也是他的家。这些年,小飘读完了高中,上完了大学,现在在市里的一家银行上班,平时很少回来。我就守着老秦的骨灰和这房子过日子。期间,有人出价十三万块钱想买我的房子我都没卖。可是,现在政府突然下了文件,说是要为一位死了一千多年的什么名人建纪念陵,凡是碍着给那名人建纪念陵的树木、房屋之类的障碍物一屡拆除。文件下发后,我是第一个唱反调的。不搬!死都不搬!“对,不搬,死都不搬!”当时,很多人都跟着我嚷嚷。可是很多户人家都搬走了,因为他们把拆迁区的水电全断了。大家都说没水没电没法生存。但是我能。我是从深山区走出来的,那时候,山里没电,我惟一的照明工具就是自己做的一盏煤油灯。在小庙里生小漂那会儿,连煤油灯都没有,我就做了一个大火把。我吃的水是从几公里外的小溪里弄来的。一大塑料壶的水,够我用一个多星期。我洗完了脸洗脚,洗完了脚洗袜子。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漂亮的村姑变成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牙都掉了好几颗,可吃苦耐劳的本色没丢掉。我说,你断吧,断吧,断水断电你难不倒我,只要不把我的呼吸器官弄断,我就会坚持到底。我要誓死悍卫我家老秦用生命换来的房子。
第三天、第四天……很多天过去了,谁都拿我没辙儿。我把自己反锁在院子里,拆迁队的人拿着喇叭轮番跟我喊话,跟我讲为名人建纪念陵是为了弘扬我县历史文化;跟我讲舍小家为大家的道理;跟我讲做一个文明守法的公民是如何如何的光荣,做一个钉子户是多么多么的可耻。我不听。我听见有人说,这老太太简直就是厕所里的顽石,又臭又硬。我不管。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不搬,说什么都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