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柳】那时的寒冬 (散文)
我印象里,老家寒冬很冷,持续时间还长。常常雨雪封门,屋檐下挂着尺长冰锥,张嘴说话就一片白雾。严寒里,家乡人过的有滋有味。
一早,小伙伴们就在池塘上滑冰了,有的在岸边向冰上撇瓦片。他们单衣薄裳,即使穿了棉衣,也是纽扣不全,麻绳系在腰间比扣子还克风,但胸口是敞开的。他们手冻得发青,鼻尖泛红,额上却挂着汗珠,衣襟张开的胸口前,都能听见咚咚心跳声。姑娘、小媳妇们在冰面上砸开一个个窟窿,淘米洗菜涮衣服。熹微晨光露出了地平线,冷寂的天际才显出一丝生机。池塘安静下来,埂头矮树上,挂满了刚出水就冻得发硬的粗布衣服,这时,家家房顶上炊烟袅袅……早饭过后,人们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
寒冷里,老人们活的别有滋味。镇子逢插花集,每十天开四个集。逢集澡堂营业,洗完澡还滞留澡堂的都是镇上老年人。他们或躺或坐在铺着长毛巾的长椅上,喝茶抽烟嗑瓜子,光亮的脑袋冒着热气。堂间很暗,窗户上蒙的塑料布被孩子们戳破了,就用稻草把堵上。人们从浴池进进出出,团团热雾不时涌入堂间,大堂更暗。倒茶、抛毛巾把子的,随叫随到,散着热气的毛巾把子若一只只展翅的鸟儿,在人头上欢快地飘飞,准确地落在喊叫人手中。
室外天寒地坼,室内谈笑风生,酒菜、瓜子、花生米香味在热雾里弥漫。老者们清一色模样:光头,留着胡须——或上唇蓄着一字胡,或下巴长着山羊须,一种老迈的感觉。人一老就沉稳,做事让人放心。他们多是行市“经纪人”,为买卖双方撮合交易、帮助称秤,靠行佣(手续费)维持生计。行市结束,不约而同走进澡堂。鱼行、柴草行、猪行、牛行、皮糠行的老头儿聚在一起,交流着当天,或刚想起的早年见闻,每天都有道不尽的轶事趣闻。午饭时分,都拿出随身携带的酒菜,或独自小酌或几人凑在一起小聚。他们喝着各自的酒,吃着各自的菜,不敬酒不拼酒;一个咸鸭头、几个鸡爪子或一包花生米就能对付。小酌正酣,窗外有人喊,女人声音。这些“经纪人”多是没家室的老光棍,听到女人喊,先是一愣,又听得一声喊,那些莫无情表的脸上才有了一些反应,不约而同瞟向一边喝酒说话的。有家室的老头儿艳羡光棍生活,跟他们小酌,舒心自在,乐而忘返了。里间没有应答声,外面女人急了:“再不出来,老娘进去了。”这时,有人下意识地拉拉棉衣,盖住下身,继续喝酒。“回去吧,进来了大家都难看。”有人叹气道:“有家有女人也烦心。”那人极不情愿地出了门。一道光亮透进,寒风飘来——门前的棉布帘子掀开了,冲门的躺椅上一阵哆嗦,几声干咳。直到澡堂打烊,他们才醉意朦胧地回到各自住处。
这些老者都是五六十岁光景,却显得老态龙钟:或着身藏青色长袍,宽大的下摆罩着脚面,走路只见身子晃动,看不到抬腿迈脚;或身着黑色棉袄棉裤,腰间紧束一根布带,两只裤管也扎着布条,棉袄下,挪动的两条腿好像长在肚子上。
老家的寒冬是那么漫长,数九里几乎没开过冻,即使晴天,那积雪、冰锥也未见消融;池塘里每天都有滑冰和砸冰窟窿身影。这些老头儿也周而复始,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寒冬里的每一天。
每十天就有六个背集,行市不交易,澡堂不营业,饭店生意也清淡。早饭过后,老头们捧着茶壶走进饭店,一会功夫,灶下就聚了一窝光脑袋,活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弥勒神。来迟的,就在背风处坐下喝茶。四五口大锅,就有四五个灶膛,火苗窜动的灶膛像敞开的一扇扇小窗户,窗口前,粗糙、呆板的面容上闪着嫣红,映着安详。他们各守一灶,添柴续草,为饭店腾出了人手。午饭时候,灶上锅盖一开,香味滚滚;灶下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埋在灶膛草木灰里的一只只瓦罐掏出来,揭开盖儿,咕嘟冒泡,肉在膏汤里上下翻滚;掏出怀中酒瓶,摘去瓶塞……草木灰焐熟的肉稀烂,喷香。吃饱喝足,便躺在草垛上。灶膛口散着余热,伴着绵绵醉意,悠然入梦。鼾声起伏,灶下安然,恬静,温馨。
光棍们的日子,他们也许不觉得幸福、自在,却吸引了有家室的男人,没事的时候,主动凑上前热乎几句,老光棍们自然慷慨,一起分享他的酒和菜了。可老婆们常常找来,或被厉声吆喝回去。“哎,有女人也烦心……”那人刚起身离开,身后就是一声叹息。
一人饱全家饱。他们没有女人——或一辈子没结过婚,或有过女人后来跟人跑了,无意再接触女人。平日里,他们不多看女人,也不跟女人多说话,若几个光棍凑一起,才开心聊一会,都与女人无关的话题。他们眼里,好像只有今天——活一天是一天,吃饱喝足每一天,别无他求。
老家的冬天很冷。也只有这个季节,才能看到家乡那些孤独的老者们常聚一起,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他们的世界安谧无忧,每天眼一睁,发现自己还活着,便又去了集市,去了澡堂、饭店。他们没觉着,自己从事的行当是那么神圣——维护了贸易公平,减少了买卖纷争;他们更没觉着,他们的活法让有家室的男人羡慕死了……
2016·1·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