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美】浮相(小说)
(一)
1989年仲春的某一天,太阳有些夸张地显摆着它的锋芒。刘弢随着在市内招工的蔡主管,一起乘坐上一台开往张家界景区的线路车。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如甲虫一般缓慢地爬行着,刘弢信手拉开了车窗的帘布,一双凝视的眼神,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山峦,一任路旁的树木飞速后去……
他忘不了,父母为送他读书时,所受过的劳累和辛苦;他忘不了,他高考落榜后,父母所遭受的热嘲与冷讽;他忘不了,有人买下“农转非”后,获得正式工作时的得意及忘形;他忘不了……
两个小时后,汽车稳稳地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刘弢左手提着两床被窝、日常用品和几件衣物,右手拧着足有两尺多高,以英语和文学类为主的书籍,但是他依然很轻松地立定在公路旁了。他稍一抬起头来,便见一栋青砖小瓦、单层悬空的长形建筑物的正上方,遒逸、凝重和腥红的“玉泉酒店”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他仔细地把酒店的名称,又从头至尾轻轻地读了一遍,仿佛要读出其中蕴含的某种深意。
蔡主管至少也有一米七五的身高,有点凸背,这是刘弢与他齐头并走时,从两人的肩高上判断出来的大约。他的五官长得不咋的,说明白些,是有些寒碜:脸短促,而且说话时嘴还有点儿朝左歪,不得意露出的牙齿,总是参差不齐。不过,刘弢从内心对他还是充满了敬意,那是从招工时,蔡主管操一口流利纯正的英语所产生的。
“刘弢,这边就是你即将上班的工作区,好好表现吧!”一路上不爱言语,总是在沉思状的蔡主管,笑着挥起右手向刘弢介绍起来。
“我是第一次来景区,这里很特别!”刘弢满脸的微笑,言语中带着未出过远门的、农村青年人的好奇。
“是吗?特别在哪里?你说说看。”蔡主管笑着问刘弢。
“我一下车,就感觉到这里的气候,比我们乡下的还要凉爽,这是其一;这里的景色很美,美得让我一言难尽,这是其二。”刘弢用一种求证的眼光看着蔡主管,继续说道:“这里的建筑很特别,不像市里面的高楼都是方形的,而是和我们老家的房子一样,都是吊脚楼,这是其三。”
“那还有特别的!”蔡主管诡秘的一笑,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细细的缝。
“是吗?那是什么?”刘弢的眼睛,因好奇而发亮。
“里面的妹子很多,而且都很漂亮……”蔡主管收住了笑容,似乎要向刘弢暗示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刘弢加冠有二,一米八零的身高,黝黑的脸上,净显着农村青年的单纯,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机灵和聪慧。他捕捉到蔡主管的话语里,似乎藏着某种玄机,但又不好仔细地问。
“林班长,你把这位新招的员工,带到你宿舍里去,你们俩同住一个房间。”蔡主管大声地、向隔着小溪流的保安值班亭喊道。
“高经理知道吗?”稍矮微胖的林班长,边小跑边高声地问。
“早就安排好了的,”蔡主管回答了林班长后,又转身对刘弢说着:“你随林班长把行李放进宿舍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生活区离宾馆的大门不远,就两百多米的样子。也许是林班长担心值岗亭没有人,他走得很急,而且一直没有说话。刘弢只是轻松地跟在他的后面,也无话可说。
正当蔡主管给刘弢简介一些酒店的基本情况时,一位身着大红绸底绣满浅灰花饰旗袍、明目皓齿、长发飘飘、身高约在一米七零的妙龄女子,从大厅的正门口翩然而至。
“哟,蔡主管回来了?这就是你招来的新员工吗?”红衣女子眉飞着问道,放光顾盼的双眼,随机把刘弢从头到脚地扫了一个遍。
“是的。怎么样?他叫刘弢,也是会英语的。”蔡主管说完,又转身向刘弢介绍道:“这位是迎宾部的肖敏,以后你就是和她们在一起上班。”
“你好!刘弢。”肖敏一边热情地向刘弢打着招呼,一边把手伸了过去。
“你好!肖姐。”或许刘弢是在农村长大的青年,或许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他在应酬肖敏的问候时,有几份大男人的腼腆。特别是,他在触碰到肖敏温软而细滑的小手时,像是有一种被电的感觉。
蔡主管把肖敏和刘弢的一举一动,似乎都看在眼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微笑。
“刘弢,你先回宿舍休息去吧,明天早上正始上班。”蔡主管对刘弢说完,转身走进迎宾部的感应大门,瞬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刘弢似乎还沉浸在蔡主管刚才的解说之中……
肖敏回到自己的岗位后,林班长过来告诉刘弢,工作区和生活区是严格分开的;也就是说,上班时间不能到生活区;下班时间更不能进入工作区。刘弢便从酒店右前方的保安亭,沿着刚才进酒店的岗亭桥,准备回到宿舍做些最起码的打理。那时,刘弢的心里有一丝被驱逐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是酒店的规定,“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公路旁,一排水桶般粗的白玉兰,葱茏馥郁,遮天蔽日。刘弢在一个不易被酒店内的人看见,而他又能够瞭望酒店全貌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他发现玉泉酒店的外围环境、建筑结构和设计格局,几近到了完美的地步。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在一处数十亩扇形的开阔地带,一幢幢雕梁画栋,挑柱悬爪和飞檐凌空的土家吊脚楼,后被广袤的奇山翠竹相拥,前为流淌着琼浆玉液一般的小溪环绕。一辆辆从岗亭桥上驶入的豪华旅游车,井然有序地停放在绿树掩映的停车场。一批批穿着华丽、文质彬彬的游客,在迎宾部的大门口,随着一声声不绝入耳的“欢迎光临”的礼仪中声,被那扇时开时关的大门吞噬的踪影全无。
酒店的主体建筑群,是由前排极有特色的单层建筑,与其后方多层吊脚楼构成的四合院组成的。左后方,一栋小巧别致的建筑物,不甘寂寞地从房顶冒出缕缕白雾。那是柴火厨房吗?不像!应该是蒸汽洗衣房,因为冒出的是雾,而不是烟。再说,偶尔进进出出的被人推着的车辆,刘弢虽然看不清,但绝对不是餐饮车。
在酒店隔着小溪流的左对岸,一个被双丘合抱的小山峪里,一排排公寓式的精致小楼房,便是玉溪酒店的全体员工的生活区了。刘弢发现,除了宿舍、食堂和一个小买部外,还有一个标准的蓝球场,一个比酒店右前方小很多的岗亭,同样有人兢兢业业。
(二)
第二天的上午八点,当刘弢走进多功能厅的时候,只大厅的正上方,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玉泉酒店全体员工会议的召开!”主席台上早就已经摆上了鲜花和茶水,几位领导模样的人也在陆续入位。台下的百多号人,在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中,等待着会议的开始。
“哇塞,好高哟!”一个讶异的声音。
“哦呦,好帅耶!”赞美声中仿佛还有口水的味道。
“高帅猛!红牡丹,你喜欢的那一款来了!”人群中,一位胆大的女子高喊了一声,随之,多功能厅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您恩(硬)江(像)个卵德性!”一个底沉娇怨而又字不正腔不圆的张家界的塑料方言。
其实,对于类似的赞美之辞,刘弢自小学六年级起就有领教,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红牡丹”――原来是肖姐。
“大家静一静,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当刘弢刚在最后一排坐下,便传来了男主持人铿锵有力的声音。
“因为今天在会的,有许多是新招来的员工,就让我先把台上的主要领导,向大家做一个简单的介绍。”主持人说完这番话,便把身子转向了主席台,并继续说道:“中间这位是我们酒店的总经理,来自长沙的莫仁德先生;其左一是总经理助力,吴春兰女士,长沙人;其右一是酒店的副总经理,伍常贵先生,张家界人;其左二是人事部的科长,黄金耀先生,张家界人;其右二是财务部经理,汤纯美女士,也是长沙人……我是长沙人,你们叫我小刘就Ok!好了,会议的第二项,请我们尊敬的莫总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后,会场上有一丝轻微地躁动。刘弢趁机把整个功能厅环视了一遍,发现该厅的空间,不仅宽大而且很高,装饰也很精美。特别是大厅前台的音响和大厅上部的各种吊灯,是刘弢在电视中才见过的大气和豪华。正当他品读到大厅的左壁“客人是我们的上帝”,和右壁“客人错的也是对的”的宣传时,一个交头接耳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省派和张派的势力,好像差不多耶!”一个沙哑的张家界口音。
“上层看似差不多,但是掌握中层实权的都是长沙人。”另一个声音似乎是掩着半张嘴发出来的。
刚才,主持人小刘在介绍酒店的领导时,刘弢的第一认知,就是该酒店的领导真多,除了正副主管外,单副经理以上的官员就有十五人以上。现在又蹦出个什么省派和张派来,他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尊敬的酒店的干部、亲爱的员工们,你们好!”莫总先站起身来,向台下欠了欠腰,便开始发言了,会场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莫总中等个儿,壮硕的身体上有一颗非常匹配的大脑袋。有点令人好笑的,是他那像农村娃儿的“顶罐盖”发型,显得有几份“土”气。他的声音有些偏低,但带有中年男性少有的磁性,雄浑而深沉。刘弢怎么也无法把发出这种声音的人,与什么省派和张派联系起来。
“下面啊,我向新来的员工,把酒店的基本情况做个简单的介绍。”莫总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茶水后,继续发言:“玉泉酒店,啊,是兴建于1985年,营业于1988年的省属涉外国际大酒店。它在张家界是一流的,它在整个景区是独一无二的……”
莫总的讲话洋洋洒洒,足足有一个小时以上。他从酒店的筹建到酒店的营业,从去年酒店入住的人数到以后的广阔前景,从员工目前的工资到未来的福利待遇,从工作中的成绩到存在的不足,等等。凡属于他发言的范畴,无一不在他的谆谆教诲和殷切希望之中。
接下来发言的,是吴总助理。她的讲稿也不少于莫总,着重强调员工的职业道德、环境卫生、仪容仪表,和解释什么叫规范服务、微笑服务与站立服务等等。当她站起身来,苦口婆心地向女人们传授,应该如何“浓装淡抹”时,台下开始涌动起一阵不小的聒噪声。
“请安静,请安静!大家认真听吴总助理讲话。”一直肃立在主席台左角的小刘,在维护着会场秩序,也在说明着自己的存在。
吴总助理,约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是很高,但身材娇好;过肩的长发,乌黑发亮;一个类似祖母绿的发夹,是她头上唯一的饰物;据说,她做了几十年的公关,难怪举手投足间,透着成熟女性专业素养的美感。
最后一位发言的,是伍副总经理。他是主管酒店的工程建筑的,一口的张家界方言。他主要是向领导和员工们,汇报了酒店正在营建的五层D栋客房的进度情况……伍副总的发言不是很长,下面也没有什么人聆听,而是像蜜蜂般嗡嗡地吵个不停。刘弢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主席台上听不到主持人小刘喊几声“请安静”。莫非,这也是一种派性斗争?
其实,整个会议,刘弢和别的同事一样,根本就没有认真地听。甚至,连会议是什么时候结束,他也是稀里糊涂的。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刚刚认识的“冰美人”小蔡告诉他,下午又要到多功能厅参加岗前培训。
(三)
此一时彼一时,下午的多功能亭,显得空阔而寂寥;参加培训的员工,除了刘弢外,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新招聘的妹子;主管培训的,是一位三十岁不到、身着深蓝职业装的女人;僵硬的长发和刘海下,一张小脸冷漠而无血色;与人说话时总是“咬牙切齿”;偶然的笑意中显得做作而别扭。
“好了,两点正了,培训之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佘,是接待部的主管!”佘主管说话时,依然没有一丝的笑容,单眼皮儿的双眸里,投放出一种毒蛇般的冷光与寒气。
在刘弢的眼里看来,接待部的员工,除了标准的普通话、过得去的长相、丰富的社会知识、良好的心里素质与最基本的道德情操外,还要明白:酒店工作的本质就是一项服务。可佘主管的培训,只是讲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头发和指甲的长短啦,口红的深与浅啦,卫生要干净得能用舌头舔啦,等等。
“佘主管,我不是在迎宾部上班吗?怎么会…”刘弢鼓足勇气,向佘主管问起了他心中的疑虑。
“是啊,接待部包含了迎宾部和客房部!怎么了?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找人事部的黄科长去呀!”佘主管矮刘弢一大截,但她依然昂着头如斗士般咄咄逼人。
吃晚饭时,有位老员工告诉刘弢,佘主管只负责管理客房部,但她总想插手迎宾部。还说,她只读过小学三年级,凭着不甘人后的个性和层出不穷的心眼儿,才当上了主管。又说,她之所以整天板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其实是想掩盖内心的无知……
(四)
为了树立酒店的规范形象,酒店员工的着装是按级别统一的:普通的员工包含主管,一律的上红下黑;经理以上的干部,一律的上下海蓝;女性的鞋子,是一致的胶底黑面的布鞋;男性则是一致的黑色皮鞋。不过,刘弢感到奇怪,佘主管的着装,怎么又是经理的“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