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我们以为爱情
荒凉莫过那年旧时光。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梦到了他。还是当年青春正好的模样,他穿着校园里干净男孩子穿的白衬衫,戴着我给他买的一点都不相称的黑色领结,踩着单车在我眼前气鼓鼓地停下来,他的声音像极了孩子的清脆,语气却是很冷,他冲着我大喊:“季贝儿,你给我回去!”
我冲着他莞尔一笑,得意地给筱潇打电话:“筱潇,你又输了哦。”还没来得及听完她的鬼哭狼嚎就被眼前的人暴力地夺过,他在黑暗中悠悠地说一句:“好玩儿吗?”
我没有回答,笑嘻嘻地跳上单车,冷风刮得超短裙都飞了起来,正当我有点迟疑到底该抱他还是捂裙子的时候,前面的人没有回头,丢过来一件他的皮夹克。
次次都是这样,那时傻傻的我,把这宠溺当成是不耐烦的责任。
可是最后一次,他没有来找我。
没有来找他的季贝儿,他曾经把无数耐心用在她身上而她却屡教不改的季贝儿。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了,几年的时间好像太过于久远。离开他以后的每一天,都漫长得要命。
我还记得我蹲在熟悉的长安街等他,等到半夜,他悠悠地骑着单车,在我面前停下来。
“你来啦。”我几乎一把抱住他,却被他猛地甩开,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把我的胳膊弄疼,也是最后一次。
“季贝儿,你确定不听我话是不是?”
他说完后是一大片的沉寂,我愣愣地看着他手上的青筋暴出,那么清冷的天气,他的刘海却被汗浸湿了。
看我无动于衷,他再一次说:“我再也不管你了。”苍凉的黑夜,我蹲在地上和他僵持着,夜色太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望到他黑漆漆的眸子,像是一望无际的深潭。
我们就这样,陌路了。
一
陈邵逸,如果爱必须深沉,我宁愿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你。
我们从出生起就被叫成是野孩子。
筱潇为此不知道难过了多少次,每次我都把肩膀靠过去,她抱着我痛哭,我蛮不在乎地学着男孩子甩甩头,然后拧拧鼻子,豪情万丈地安慰她:“放心,有姐们罩着你,怕啥!”
我和筱潇约定十八岁后去南京打工,筱潇的爸妈就是去南京去得一去不回的。而我的身世就比较惨了,父亲是个酒鬼,喝酒没喝几年就喝死了。而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就劈腿。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酒鬼的种。
所以从小就是吃着剩饭残羹长大的,垃圾桶是永远的生财地,我家那破旧的院子,已经足够遮挡风雨了。
冷眼,嘲讽,咒骂。这些都像是家常便饭似的,像是随时会变脸的天,而我至少有个会滴雨的屋檐。
遇见筱潇时充满了戏剧性。她才刚战战兢兢地走向垃圾桶,笑豆就立即上去阻止,它“汪汪”叫得超级用力,也真是我这个主人的功德,虽然才收留它一个月,但它已经懂得坚决维护主人的领地了。也是,其实那个垃圾桶里面更多的是它自己的食物,有时会发现一个被啃了一大半的鸡腿,我大喊一声:“笑豆,快来,给你开荤!”它会摇一摇脏兮兮的尾巴,然后一个健步冲上来。
我看到比任何人都狼狈的筱潇,赶紧喝住笑豆,她颤抖着黑乎乎的小手,慢慢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子包着的东西,我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块上面洒着胡萝卜和青椒的饼。
筱潇她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还一边拿着脏手擦眼泪。我掩不住心疼地去给她买了瓶水,刚接过水,她饿狼捕食似的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笑豆,你看,有人比咱们更可怜哦。”我难得温柔地摸着笑豆橙黄色的毛发,摸着并不顺手,笑豆小声“汪”了一下,然后跟我对视,柔和的月光下,我们的眼光都变得温柔如水。
筱潇说她从舅妈那里逃出来,舅妈虐待她,经常让她干活,而且一家的饭做两锅,一锅是大鱼大肉,一锅是萝卜炖白菜,她只有看着大鱼大肉的份儿。
我没心没肺地咯咯笑着,表示萝卜炖白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筱潇刚止住的难过情绪在刚听到这句调侃后又瞬间崩塌,她在哇哇大哭中哭诉着:“我再也不要回去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怜。”
我拍拍她的背,“得了,今后跟着你贝儿姐姐混吧,有我在,绝对会让你填饱肚子的,哈哈。”
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只有十岁的孩子。就这样,两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带着一条叫笑豆的狗,幸福又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直到十二岁那年,有市长要来镇子里检查,镇长兴致昂昂地在喇叭里大呼要行动起来,条幅拉起来,锣鼓敲起来,酒菜备起来,这些都对我们没什么影响,可当镇长说为了街面洁净,不能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时,我和筱潇懵了又懵。
那年头,虽然我感觉我们就像过着改革开放前的生活,但仍是有好多大楼高高竖起,夜晚的霓虹灯闪得刺眼。我和筱潇去要钱,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不到的,有个膀大腰圆的留着胡子的大叔因为不耐烦还把我们推倒。
“屁孩儿大点儿就来诈骗,良心被狗吃了嘛?”
我不知道诈骗是什么缘由,我只知道,因为镇长的一个振臂高呼的决定,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筱潇和笑豆很饿,我比他们更饿。
可是不坚持的话就没有饭吃啊,有的大人看着纠缠着不放的我们,面黄肌瘦的快要倒下的我们,于心不忍丢给我们几块钱,卖烧饼的大娘也小心翼翼地把刚煎好的豆沙饼用塑料袋装好,分给我和筱潇。
狼吞虎咽吃完烧饼后,筱潇瘫坐在硬邦邦的露出木头的沙发上,她的眼角有泪无声地滑过。
“筱潇,不要灰心哦。你看,今天我们不是已经饱了嘛?你放心,我们以后一定会有钱的,到时候我天天给你买你最爱喝的可乐,天天给你买鸡腿儿吃。”
“贝儿,”筱潇的眼神空洞,但她却又无比热切地望着我,“我们去打工吧,赚很多很多的钱。”
“筱潇啊,我们是小孩子,力气小,没人要的。”
我给筱潇承诺过很多很多,在我自己看来只不过是看不到光亮的吹嘘,大多是关于吃的的幻想,所以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把自己最渴求的一面暴露在了陈邵逸的面前。
二
贫穷和灰头土脸,脏乱,蛮横无理,我能想起的初遇陈邵逸时的自己就是这么个印象了。陈邵逸也真是傻的天真,他以为给够我们足够的食物,足够的温暖和足够的关怀,我们的土里土气和没来由的蛮横是会改变的。
筱潇生性温柔,她根本不用。我这个土包子,跟陈邵逸横了几年的光阴,我把这一生的戾气都给了他。
还记得初见陈邵逸时,我和筱潇带着饿得只剩喘息的笑豆,徘徊在路边,捡拾着被吹落在水泥路上的梧桐花,然后掰开不太新鲜的花瓣,花蕊边上有清晰可见的蜜汁。我拨开一朵后,看看舔着嘴巴口干舌燥的筱潇,笑嘻嘻地递给筱潇。
吸吮梧桐花是一个技术活儿,一不小心的话吸到蜜汁旁边的一点一点细嫩饭白色的花蕊,花蕊上面有花粉,一旦吃到嘴里的话喉咙会有一种洒了孜然粉一样的难受。可惜的是,我们就是在筱潇吃到花粉的时候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情况下碰到陈邵逸的。
那天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领毛衣,要知道那是高端的冷色调,在陈邵逸穿来,不仅衬得他肤白胜雪,而且温暖得让人觉得不像话。镇长看到我们几个破小孩破坏了整个繁华干净的氛围,气得直跺脚。他急忙跑来呵斥我们,笑豆失去了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气势,它耷拉着脑袋缩在筱潇的后面,而筱潇则害怕地拽着我的胳膊,还是忍不住地咳。
镇长本来还想拉我们走的,可看到我们又脏又乱的衣着时手顿了顿。
二十岁的陈邵逸就是在那时,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他把我和筱潇的手一个一个掰开,塞到我们手里,声音温柔如水,满含关切地看向筱潇,“你没事吧?”
我和筱潇在小镇里叱咤多年,哪条巷子里的阿婆炖的红烧肉最香甜;那个肥肉嘟嘟的大叔的家里面总是隔三差五的吃西瓜,所以每当大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时候,我们总是溜到他家院子里偷几块西瓜皮给笑豆;那个修车师傅家里的儿子已经开始偷偷地学抽烟……这些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们以为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我和筱潇成天去翻垃圾桶,要饭,卖废品,但是在我们的认知里,我们是卑贱,有些欺负我们的人是卑鄙,而经常施舍给我们东西吃的人,是观音菩萨。这个翩翩如玉的少年,像是从未出现在生命里面的神奇物种一样。
他的脸上像是有着夜晚积水空明的月亮,须臾又缥缈,他对我们浅浅地笑着,连修长分明的指节都那么白皙。像是前来解救我们这些饿鬼的天使。
回家之后我和筱潇对着那两块黑乎乎的硬块研究了很长时间,我看着像是黑糖的凝固物,筱潇非要说成是黑宝石。于是我看着筱潇虔诚地把属于她的那块放进生锈的饼干盒子里,我独自攥了一会儿,发现那块东西在融化成黑汁,悄悄舔了一下手指,下一秒就甩掉“呸呸呸”起来。什么东西那么苦啊?是治筱潇喉咙的药吧?亏得筱潇还把它当成宝石。我在心里偷偷笑着,嘲笑着筱潇的无知。
殊不知经年回首,忍不住笑笑傻傻的自己,想起陈邵逸笑岔气似的对我说:“那是巧克力啊乖。”
看向窗外照在院子里藻荇交横的浮影,我抬头望望,月亮刚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好久没看到这种空远澄净的夜空了。筱潇已经熟睡了,她的鼻翼随着轻轻鼓动着,两只手紧紧靠在心口,像是在梦中做祷告。笑豆也钻在窝里的一角,我从前面走过,笑豆也没有警惕地跑出来。大概都是真的累了。
我也很累,但是睡不着。脑袋里总是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我和筱潇饿肚子的明天,想着今天见面的那个穿着宝蓝色毛衣的大哥哥,当时他走在笑容可掬的市长旁边,他一定是市长的儿子,家里也一定很有钱吧。
大街在夜晚很安静,所幸有发着暖黄色光亮的路灯照着,我百无聊赖地走着,顺便环顾周围有没有饮料瓶子和废纸可以捡。
在巷子口的转弯处,我原本睁得迷迷瞪瞪的双眼在看到陈邵逸后立即瞪得老大。我愣怔着站在原地,想着这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么玄妙的一件事,刚在心中想完想见的那个人,而下一秒,那个人脸上带着笑,立即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嗨。”陈邵逸显然还记得我,哦不,即使不记得面孔也肯定记得我身上穿的那件还没换的破得不成样子的脏兮兮的衣服。
月光下的陈邵逸显得特别耀眼,他二十岁的眼睛似乎会说话。那时是认识的初始,我在最开始的时候极力掩饰身上的缺点,到头来把自己的缺点完全暴露在陈邵逸的面前,他是个被教养浸泡的人,每次看到他的隐忍,我都像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所不可触碰的地方。
可是即便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叛逃出他所守护的结界,然后,他终于对我的叛逃感到厌倦。春去秋来,他不是没有耐心了,他是折腾不起了。
三
陈邵逸在那天的夜晚请我去肯德基吃全家桶。我笨拙地抓着鸡翅和土豆泥往嘴里狠命狠命地塞,边吃还边含糊不清地不要脸地说着:“喂,一会儿你再给我买一份儿吧,筱潇和笑豆还没吃过这些玩意儿呢。”
陈邵逸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笑得憋红了脸,一边给吃得噎着的我捶背,一边答应着说好。我瞬时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了好感,温柔不说,请我吃这么贵的东西,那也是和平日里只给我们一口唾沫的人截然不同的。嗯,太不同了。
我笑哈哈地把一根粟米棒塞给眼前的男生,心中想着他为什么不吃,这可是我季贝儿这十二年来吃得最好吃的东西。他笑容可掬地把那根粟米棒推给我,说了一句,“我不饿。”
最后我是扶着墙回去的,我一路上叽叽喳喳地给陈邵逸介绍着小镇,恨不得把脑子里关于小镇的一切都掏出来抛给他,而他只是缄默不语地听着,我不经意瞥向他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脸上深深浅浅的梨涡。我问陈邵逸这个带着吸管的纸杯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说是可乐。
他刚说完,我立刻因为气泡在胸腔里太冲而打了个饱嗝,不害羞地立马看陈邵逸的反应,他抿住嘴唇把头扭向一旁偷乐,我摇头晃脑地想着这可乐是不是就是酒啊,怎么越喝越觉得幸福了呢。
次日清晨陈邵逸出现在了我家生锈的扭曲不堪的铁门前,二十岁的他作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又决绝的决定,那时筱潇正和笑豆分享着我昨晚带来的全家桶,陈邵逸坚定无比的眼神,让我和筱潇觉得,我们的人生值得让只比我们大几岁的陈邵逸来帮我们规划。
我和筱潇并不需要家,我们要的,只是由柴米油盐来解决的一日三餐的生活。恰好他能给我们的,比这个要多得多。
二十岁的陈邵逸才刚从大学毕业,他的家里不是很大,但幸好东西少,还显得有点宽敞。他把一间储物室里面的东西腾出来,买了一张床,一个梨花木的书桌,两个胶质凳子,他还贴心地买来一整块的橙黄色的小熊墙纸贴在墙上,算是把我和筱潇的房间给布置好了。
我和筱潇在软软的床铺上抱作一团,筱潇的眼神晶亮,“贝儿,我们也终于有个家了。”我摸摸筱潇被洗发水染香的桂花味的头发,“是啊,筱潇,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最为可惜的是笑豆没能一起跟来,虽然走的时候我千番威胁着陈邵逸让他把笑豆带来,可他委屈着说没时间照料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