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救救我
一
“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梦中那个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弱,念非一下子就惊醒了。这段时间,这个梦一直困扰着他。梦里,那个男孩浑身是血,一个人用钩子勾着男孩的脖子,像拉着一头死猪一样往前走着,地上,是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念非似乎也受伤了,他浑身无力地躺在不远处看着这样惨烈的场面,无能为力。那个男孩向念非伸着手,男孩的手上,也沾满了血。男孩朝念非喊着:“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声音越来越弱。
灯还开着,念非从床头柜上取来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去。缭绕的烟雾便在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升腾着,弥漫着。这间房,和学校所有高大宏伟的建筑格格不入,它远离教学区,坐落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按说,这里的环境相对清幽雅致。门前,是一条石铺的小路,小路两边,是一丛丛石兰。紧挨着石兰的,是三行密植的月季,再后面,是一排排竹子。这些,都是新栽的,被园艺师修建得整整齐齐的,正在等待着新的勃发。
其实,念非在教师公寓也有宿舍,但他却喜欢睡在这里。这里,是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因为念非是专科是心理学,就被学校任命为心理咨询师。学校没有开设这门课程,刚进校时,念非带了两年高一的语文课。但今年,省上要对学校进行评估验收,要求学校必须有心理咨询室。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近年来学生的心理问题日趋严重的缘故吧。念非年轻有为,深得校领导赏识,于是,这个艰巨的任务就理所当然落在念非的头上。同事们都很羡慕念非,说这个活好,清闲,又没有了教学任务,不再为成绩的好坏提心吊胆,不再为学生的难以管教而伤神费力。念非只是笑笑,谦恭地说:“我才不想干这个呢,谁知道会有啥事,弄不好会声名狼藉呢。”
“哟,你倒是逮了便宜还卖乖呢。”同事举着拳头佯装要揍。
念非偏了偏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了。他知道,不论他怎么说,都会被抢白一顿的。上点年龄的老师,都想着有个清闲的事干,谁愿意在教学前沿乘风破浪呢?谁愿意胆颤心惊如履薄冰呢?现在的学生,也真的是很难管教,打不得骂不得,加上新闻不几天就会报道一些学生或者家长打老师、校园欺凌事件、学生跳楼、学生和父母之间的事等等。这些事,一旦报道,学校难以安宁,老师难逃其咎,家长不依不饶,而且有些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竟然会有把刀举向老师或者父母的。
虽然,念非的专业是心理学,他也有个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但念非还是不情愿做这个心理咨询师。可校长劝他说:“放心吧,一般情况下,有心理问题的,都不会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问题。主动找上门找你做心理咨询的,微乎其微,要不是上边特别强调必须设心理咨询室,我才不愿意把你从教学一线撤下来呢。你工作认真负责,我很赞赏。等评估验收过了,或者上边给咱们安排了心理咨询师,我一定让你重新回到讲台上来。你嘛,本来也是以教师的身份分配来的。但现在,你必须顶着。”
“那好吧。”念非只好点了点头。
二
念非知道,那个梦中的男孩,应该是自己作为心理咨询师上任以来,第二个来咨询的对象,叫周雨安,一个干干净净的秀气的男孩。
周雨安是下了晚自习以后来的,时间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晚自习是九点五十下,估计周雨安可能是吃了点东西之后来的,或者是等到同学们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来的,或者是独自坐在宿舍里想了会到底来还是不来的情况下才来的。总之,那会儿念非已经睡了,裤子都脱了,正准备关灯。但电脑上还放着电视剧。念非自从参加工作以来,睡得都很晚。但这不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而是他睡不着。就算关了灯,电脑也要开着,电视剧也罢,综艺节目也罢,只要有个声儿陪伴着,他就觉得安心,也会在这样的声儿里渐渐睡去。说来也怪,要是没个声儿,就算再困,他也睡不着。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
第一个来访者是一位高三的学生,也是一位男生。念非想,按道理来说,学生自杀事件中,女生是多于男生的。但至今,没有一个女生来访,可能和念非是男的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同性之间的交流,相对能容易点。这应该也是人的一个心理作用,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试想,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谁愿意去向一个陌生的男生敞开心扉呢?况且,这个男生还是一个老师。虽然,在心理咨询室对外开放以来,学校也做了大力宣传和声明,说对于咨询的过程和资料,是绝对保密的。要是一旦泄露出去,心理咨询师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和后果。但有时候,对于念非这样一个帅哥来说,应该对异性有一定的吸引力的。曾经就有一些比较开放的女生,以前也认识念非的,知道念非成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后,在校园碰上正好路过的念波,不是嗤嗤发笑,就是投以怪异的目光。似乎,做心理咨询师的,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念非想,如果不做这个心理咨询师的话,说不定,自己还能遇到一场风花雪月的师生恋呢。想到这儿,他为自己有点龌龊的想法揶揄地笑了。
因为对于来访者,念非之后都要整理资料的,也是按照要求备案。他清楚地记得,第一个来访的男生叫夏哲。
夏哲坐在念非对面的椅子上,接过念非递过来的纸杯,说了声“谢谢”。然后,他闪烁游离的目光打量着念非,嘴角向上翘着,那神情,那目光,盛满了不屑。念非觉得,他似乎是来挑事的。
“请问同学,你想咨询什么方面的问题?或者,有什么需要倾诉的?”念非尽量保持着一丝微笑。
“老师,我很矛盾。”夏哲玩着手中的杯子,说完,把目光投向窗外。
“能告诉我具体点吗?什么事让你矛盾?”
夏哲收回目光,犀利的目光这次没有闪烁,似乎要把念非看穿。这样的目光让念非很不自在。似乎,现在接受咨询的,是他,而不是夏哲。但念非没有躲避,和这样的目光较量着。好久,他听到夏哲说:“有个女孩给我写求爱信了。”
“这很正常啊,有人追求是好事啊。但答应与否,在你。”念非说。他把握着一个咨询师的职业要求,不把求助者引向具有决定性的方向,而是引导其通过自身的思考完美而妥善地解决问题。
“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但我不喜欢她。”夏哲的目光又在闪烁着。很不错,却不喜欢,这两个很对立的观点,让念非感到夏哲来咨询的目的,并不是一封求爱信那么简单。但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收回目光,咬着嘴唇的夏哲,等着下文。
夏哲舒了口气,似乎做出了要一吐为快的决定,他说:“我不喜欢她,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她,我怕她伤心。我说不出来不喜欢她的原因。也许,是我自身的原因吧。”夏哲顿了顿,却话锋一转,说,“老师,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念非没想到夏哲会提出这么一个大相径庭的问题,但他极力控制着,不作出任何带有情绪的表情,想了想,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同性恋是一种认知的错误,是不正常的。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我是报以理解的态度,但我不支持。”念非说的很直白。他想,此时,他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他应该让夏哲知道具有这种意向,是不对的。
“哦。”夏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理解就好。”然后,夏哲站起来,似乎要走,却停在原地,似乎不甘心。念非也看着他。此时,夏哲的目光又变得坚定,他望着念非好久,忽然嗫嚅着说:“老师,我很难受。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这……”念非犹豫着。他站起来,望着夏哲,不知道答应还是拒绝。如果拒绝了,可能会让夏哲更加纠结矛盾,甚至消沉。可要是答应了,虽说能给夏哲一点安慰,岂不是助长了他的这种反常心理?
夏哲却义无反顾地走到念非跟前,伸开双臂,抱住了念非。念非整个人僵住了,像一截木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一只狡猾的狐狸收在了网中。他的脸发烫,心里像堵住了什么。这种感觉,并不是对夏哲抱着自己的反应,而是在念非的心里,有一种被玩弄了的感觉。
大约一分钟的样子,念非被夏哲松开了,留下一声只有念非才能听到的“谢谢”,便走了。
念非把手按在胸脯上,跌坐在椅子上。
三
夏雨安刚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还是很平静的。但很快,他就像浑身发冷似的,抱着双臂,嘴唇打着哆嗦。这样的情景,让念非有点担心。他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夏雨安的手里,然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别紧张,没事的,我们可以做朋友的。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夏雨安低头看着杯子,握着杯子的双手和杯子一起微微晃动着。念非又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很凉。
“老师,我,我叫夏雨安,我,我……老师,救我,救救我。”夏雨安忽然变得很激动,他站起来,抓住念非的手,一个劲地央求着。似乎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要将他吞没。杯子掉在了地上,幸亏是纸杯子,没有玻璃杯子掉在地上清脆响亮的破碎声。但水洒了夏雨安一身,他却全然不觉。
念非握紧他的手,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肩上轻轻地拍着,轻声说:“别怕,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夏雨安慢慢地平静下来,但嘴唇还是哆嗦着。他说:“我想,我想杀人,我,我也不想活了。”就像夏哲一样,夏雨安的思绪忽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尽管声音很小,尽管表达不是很清楚,念非还是听清了,同时,念非看到,在夏雨安的眼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凶光。念非的脊背抽过一阵冷风。夏雨安,这个柔弱的少年,到底怎么了?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不,没人欺负我。我只是不想活了,我想杀人,杀人……”夏雨安重复着“杀人”两个字,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的倒在念非的身上。念非想喊人,可这里没人。就算有人,他也不能喊。他将夏雨安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他知道,夏雨安并没有晕过去,只是就像干了一件很重的活,很累了,需要休息。他重倒了一杯水,扶起夏雨安,给他喂着喝了几口水。
夏雨安很快就缓了过来。他坐直了身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伸手在胸膛上来回摸着。“老师你,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事。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念非微笑着。
夏雨安站起来,看着念非,一字一顿地说:“我没事,我只是想杀人,然后,再去死!”夏雨安说的很坚定,跟刚才判若两人。说完,他全然不顾念非的感受,回过头走了。
念非“嗳”了一声,试图留住夏雨安,可他的挽留苍白而无力。
周雨安,这个孩子,究竟怎么了?他的身边,究竟发生过什么?夏哲呢?这几天,连个动静也没有,连个影子也不见。难道,夏哲,真的是拿他开了一个玩笑吗?夏哲如果真的只是想和念非开一个玩笑,也没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周雨安。如果想进一步了解周雨安,必须知道他的全部。这样,也许才能找到解决问题,或者说,帮助周雨安的办法。这样一想,念非就决定,先暗地里查一查周雨安的情况,一边下一次周雨安再来的话,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经过暗地里走访了一些同学和在老师面前的了解,念非还是大吃一惊。周雨安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而且,平时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举动,也没有不良的情绪。难道,周雨安和夏哲一样,也是无事生非,跑到念非的心理咨询室寻开心?现在的孩子啊,他们是追星追得变着法儿来给念非演戏来了吗?念非轻轻摇了摇头。周雨安当时的情况,根本就不是演戏!念非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只是……”班主任老师最后说。但他看了看念非这个和周雨安大不了多少的大男孩,还是把“只是”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乔老师,你知道什么一定告诉我,不然,我怕周雨安出事。”念非望着这个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的教师,几乎是在恳求。
“这孩子啊,就是平时不苟言笑的,就知道玩命似的学习。他那学习的劲头啊,还真的挺令人担忧的呢。我就是担心这孩子这样下去,把身体搞垮了。”乔老师叹了口气。
“这就对了。他这一定是在极力克制。他只是想通过这样玩命学习的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情绪。”念非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接着说,“乔老师,你对他家里了解吗?”
“这孩子啊,可怜,听说母亲去世的早,有个哥哥,不知什么原因,听说在坐牢着呢。但他爸爸是个小企业的老板,家里情况还不错。”乔老师边想边说。
“哦,我知道了。”念非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对吗?”乔老师问。
“没什么不对的,好着呢。”念非说着,就跟乔老师道了别,向心理咨询室那边走去。
望着念非单薄的背影,乔老师叹了口气,心想:都说念非这孩子,作了心理咨询师,就把孩子糟践了。看来没错,才几天,就神经兮兮的。
四
念非一点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就是周雨安的爸爸。这个又黑又胖,肚子挺得老高的,和周雨安白净阳光的形象毫无关联,倒是一副老板的样子,和乔老师说的能对上号。他是平仟镇彩印公司的老板——周继坤。不过,平仟镇的彩印公司早在一年前就倒闭了。此时,周继坤正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已经面目全非的经理办公室里的一张沙发上,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走进来的念非,挥了挥手,说:“你跑回来干什么?滚回你的学校去,老子不会少了你的钱!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比马大,大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