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枫叶飘红霜满天(小说)
(一)
焉然山地处典型的丘陵地带,雄据在南鄂大地幕阜山脉的尾部,奇峰突起傲视群峰,峰峦起伏沟壑纵横。山脚下一条从远山深处走出来的小河流,蜿蜒曲折逶迤东去,汇聚着无数条小溪奔腾不息,述说着山里千年不老风雨沧桑的典故,让山石动容河水欢畅,冬梅傲雪静候流年。
十月的南鄂,山村炊烟几缕,生活在这里人们,世世代代依山傍水而居,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村落。顺着焉然山脚下那条弯曲的河流,群峰叠翠下的长垅大畈,常常被群山遮盖得隐隐约约,一眼望不穿走向。枫沿着曲折起伏的河谷山道,边走边欣赏着山谷河道两岸边的风景,抬头望见山坡上,枫叶飘红,层林尽染,野草鲜花凑趣山腰……半月不曾山间行走,不知从何时起,大山里的秋天变得这么绚丽。从不知晓烦恼为何物的他,眉梢眼角中满是惊喜,眨了眨那双略带智慧的眼睛,怀着一种淡然而充满好奇的心情,定下眼神来不顾山风的凛冽,愣是独自一人站在黄昏的山道上,看夕阳冷照溪河波光粼粼,落日余辉伴着天边的晚霞,将一抹淡黄洒落在河岸峰岚上,映出枫叶如火熠熠生辉,渲染着这片古老而寂静的世界。
枫出生在那年那月浅冬的早晨,因父亲中年得子无以表达自己高兴的情怀,望着村庄对门山上满坡古老茂密的枫树,枫叶在霜风中沉醉殷红似火,掩映着群山格外炫酷艳丽,当祖母问及该给孙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父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枫,就叫枫吧!”读书不多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给儿子取名“枫”字,当年是否有寓意着“是人有一运,是花有一红,霜风枫叶胜春花”的那一层意义或思想境界在里面?枫一直无暇揣测亦无需深究。或许因为自己拥有枫叶一样的名字,枫自小就格外钟情于“夕阳西下霜风似火”的枫叶,独不管“头不顶枫足不踏杨”的谶语,把火红的枫叶当成人生闪耀的一瞬,坚信此生也会有灿烂辉煌的时刻。
枫已经年满二十一岁了,虽然高考失利回乡务农,但他却从未因上不了大学而消沉过,如诗意的名字一般,在举步维艰的家庭里,枫坚信自己仍然会秀出自己不一样风彩来。山里穷人家的该子,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读书为做官”的念头,只是觉得识得一纸半字,能够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就是无上光荣了。“不会读书把田种,种田也要专用心。”“田头教子,言传身教”勤劳简朴的父亲,热心助教的长辈,让枫在几年来勤奋好学中,在生产小队从耕田打耘学习起,不但掌握了耕种田地的基本知识与要领,还推过运士板车上过四邑江堤,并先后担任过生产队里的记工员、技术员等看似不起眼,实则很实在很优秀的工作,勤劳肯干的枫,在农村那片广阔的天地里,会大有作为!
驻足山道,看着夕阳西下枫叶飘红的山坡,一种朦胧的冲动,在枫的心里打着腹稿,思绪无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读书不算多高考失利落榜的他,只好假借唐诗来显示自己内心的感受,一句“停车坐爱枫亭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脱口而出,浅浅的一声低呤打破了山区的沉闷,并不悦耳的男中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旋舞,顿时惊乱了山风掠过树枝的呼啸,惊醒了寂静惊飞了古树昏鸦。一只山咕鸟蓦地从黄叶飘落的树上“卟哧”一声冲天而起,突如其来的惊扰让枫阻断了浅薄的思维,一时无法想起比上句更美的诗句来,此情此景恍如“闹洞房闯进新寡妇――大煞风景”。枫再也无心欣赏夕阳下霜风枫叶的美,把本来想爬上山攀到树上去,摘一两片枫叶为赋风雅一下的调调,一下子给惊没了。这才想起父亲让自已上街买点东西,早晨出去到现在才回肯定很是焦急了。有些败兴的枫,提了提手中购买回的物件,心有不甘地扫了一眼山坡上的枫树,乘着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披一身浅淡的余晖,急冲冲地离开自古以来就没有过“枫亭”的山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枫的家刘庄就座落在焉然山脚下,长河东岸一处有着“三星抱月地”古典传说的小山村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时而咆哮时而温顺的小河,像一弯初三初四的蛾眉月一样缠绕着群峰叠翠,怀抱着古老而寂寞的饮烟袅袅,出过“车进士郑进土”的河床山谷,孕育着畈上村民的古往今来。
刘庄分为老屋、新屋,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共为一个行政村组,六十年代后分开为两个生产小队,枫的家就在新屋的下尾靠北端处。古树婆娑摇曳在村头,枫踏着薄暮走进了村口,昂首挺胸地走到了自家的门前时,门前已是暮色一片。
“回了?天冇黑还晓得回来,买一点东西就野了这么一天!”
枫还没来得及抬脚跨进房门,站在屋子门外边往室内收拾柴火的老母亲,不等枫甜甜地喊一声“娘”,就先发制人满脸不高兴地,劈头盖脸随口就这么一句。枫冷不防愣了一下,本来耽心父亲责备自己的,不想父亲没见着,倒先挨了母亲一顿训,又不好反驳,只好讨好似的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替母亲去搂抱那梱柴火。
“娘,你老帮我把东西提进去,我来沏(方言,抱的意思)”。
房外的墙上靠满了平日里枫从山上砍回来的柴火,母亲每天傍晚都会让父亲或枫把晒干了的柴火沏一梱进厨房,忙着准备做“宵夜”和烧水洗衣。或许是父亲在地里干活未归,母亲看枫久等未回等得不耐烦了,才亲自去搬的。未干透的柴火很重,母亲用力搬了几下未搬动,心里烦着正准备解开柴梱上的围要,好一点点往内拿,刚好碰上枫在外回来,才有了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娘,我爷(父亲)还没收工回来?”
本来就是一句废话,父亲在家还用得着母亲亲自动手门外搬柴火进房吗?果然,母亲生气地用手拨拉着枫的身体,眼皮也没抬地弯着腰,继续去解柴梱上的围要。
“到一边去,嗯(你的意思)两爷崽一个货色,出去不到天漆摸黑看不见手指都不晓得回。”
枫摇头叹了口气,轻轻地一拉母亲的衣角,把母亲拉到一旁去,上前一把搂起柴梱,倒下来横抱在右胁下,三步两步就把柴火沏进厨房里,放在柴角落里,才转身走出厨房。母亲提起枫放在地上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脸色缓和了许多。
“枫,今日在街上买了些什么东西回了?嗯(你,当地方言)娘在房里骂你个疯狗崽,一点用都没有,读书不好,做农不中,穹树(松树)上不得栎树也上不得,日头眼(太阳)都落山了还不晓得归家,上一趟街跟逛一趟大城市一样,硬是不到漆黑都不回来,哈哈,又挨骂了吧?”
随着一阵破锣似的声音,从生产队大堂屋那边大步地踱过来一个人,人未到嘴老远就到了。枫不用回头看,用脚去听也知道是晚宝那家伙来了。晚宝大枫一岁,说枫没读多少书,可这家伙连小学都冇毕业。记得晚宝他读四年级那会,他爷得火病(肺痨)死去活来的,死了好几回都没断气,他小学冇读完就辍学了,结果他爷最后还是死了。他是他父亲在四十六岁那年才生养的,他娘有点弱智,是他爷一把屎一把尿亲自带着睡抚养长大的。莫看他爷平时做事大大咧咧的,兄弟几个全凭他爷照顾看护着,尤其对他可金贵了,那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唅在口里怕化了”。他爷在的时候,成天“晚宝,晚宝”地叫着,生怕一转眼就没了似的,那可是他爷的心头肉。虽然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缺衣少食的年代,晚宝却没受多少罪吃多少苦。
“嗯个乌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娘刚训得我抬不起头来,你就马上幸灾乐祸来了,是不是我前世得罪了嗯?”
“嗯个乌呆哦,茶山职工集体休息几天,今日我在家无事,好心来看嗯,找几回都冇看到嗯人毛,上午一打听,就听嗯娘说嗯去桂墩街买东西去了。一上午能打个来回巴掌大的街,嗯硬是玩了一天,还好意思说,莫不是山里的狐狸精拖去了不得脱身?我个包早(现在的意思)好心来看嗯,就喊我乌呆,这好哩,全队上下一房的乌呆了。”
晚宝忽然脸一黑,没好脸没好气地大声说着,却并没有真生气而至立即转身离去,枫知道,他就是这个鬼脾气,跟他那死去的爷一个德性。不过不喜归不喜,一个村里光屁股在一起玩大的伙伴,除非特别的怨仇,相互打骂戳孬是常有的事,一转眼的功夫就会又玩到一堆里去了。枫与晚宝自小就是好朋友,再说“乌呆”的称谓也不过就是近两年的事,穷山角落里的年轻人,一时闲来无事才兴起一阵风式相互称呼的戏语,男孩子女孩子通用算不得恶意骂人的话。
“走,乌呆,到我室去玩。”
刚要转身离开的晚宝,突然站住了脚步,返过身来对枫“嘿嘿”一笑,拉了拉枫的衣服。
枫刚被晚宝半真半假的一顿呛白,正尴尬讪笑着来不及辩解,晚宝这边已然是乌云转晴天了。他扯了扯枫的肩衣,拍拍自己那一身漂亮的草绿色陆军服,不由分说地转身往他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在那火红年代的尾梢,绿色军装、陆军鞋、陆军帽、绿色军书包,俨然成了年轻人荣耀的资本,这些在枫看来,确实是一件值得人前人后得瑟的事。
晚宝从小就是个喜怒无常无人敢惹的小太子,差不多的童年跟他玩不到一块去,更别想吃到他手里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父亲的溺爱,及他自身比同龄人长得大的原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家几代人都当过兵的原因,反正,打从枫记事起,就隐约听到过乡人在背后的议论,晚宝的父亲是兵痞子出身,再加上晚宝他那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也不敢轻易去招惹他,但晚宝也有他怕的人,那就是他的亲大哥。自从他爷死后,大哥的拳头就会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就像捶打一只癞皮狗一样,“咚咚”响毫不留情。
现在的晚宝又不大怕他大哥了,因为他长得比他哥还要高大,五大三粗一米八的个头,不大怕并不等于不怕。“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仍需父子兵”他哥下狠手打他是打他,却很护短,别人即使打得过晚宝却也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因为他只属于他哥管教。在上下十余里的山沟里他哥也是个不服输的狠角色,虽然不喜欢他,可不代表别人就可以欺负,毕竟他们是亲兄弟“打狗欺主”。
晚宝反复无常的个性,这就注定了他孤独无助的人生,当然这是后话,在此提过不表。
晚宝现在长大了,己是一个有头脑有独立思考的人,主意识上是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不等母亲何氏去世,他早就独当一面单独一个自理生活,再也不怕跟大哥干仗开打的人了。自小就被父亲强势培训及家庭内极度压抑的大哥,在父亲死后曾一度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到晚宝二哥及晚宝的身上,偶尔也兼之打娘骂娘,嫡亲的大爷大娘不敢管也不愿管。俗话说“众人皆曰杀,我自独怜才。”晚宝他大哥在众人量他说不到亲的情况,是枫他母亲看到了他大哥勤劳苦做,不欺善怕恶比较正直的一面,硬是力排诽议不辞辛劳地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当然,这里也有因为他大哥英俊的外表,加上精于劳作勤劳肯做的一面,也有他嫂子相貌平平做事迟钝的一面,几方面的综合下女方父母才答应嫁过来的。晚宝大哥成家后不到一年,他母亲就去世了,一切安葬事务还是他嫂子娘家人协助处理的。从那之后,他哥吊儿郎当的品行改好了许多。
枫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内,一直没有对晚宝的行为有过太多的反感,枫也是生产队里与晚宝关系好为数极少的一个。晚宝刚才开头那句,半玩笑半生气的话是有些重了,他们俩好有一比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叫枫比他多读了几年的书呢?无需计较也不屑计较。枫见晚宝邀他去他家玩,心不在焉地苦笑着甩了甩头,不顾厨房里母亲的唠叨,无可奈何逃避似的随着晚宝一起往那边走去,虽说不介意,心里却依然还停留在晚宝说自己的那句话上。唉!谁叫自己没素质先喊了他一声乌呆呢,枫低下头暗暗地叹息着。
乌呆,其实是生产队里请神封山或风水不顺开祭时,贯神的马脚出马时要祭神用的祭品。
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电影事业一下子兴旺了起来,随着《红湖赤卫队》、《少林寺》、《人证》、《追捕》等中外电影的放映,乡村的文化也逐渐进入了复苏阶段,僧、道、尼等神道又一下小平空复活起来,渐次地出现在乡村僻野人们的视线中。贯神,让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那只在电影场面里闪现过的场景,一下子从虚拟欣赏中搬到现实生活亲眼目睹中来了。“乌呆一只,凤凰一只”什么乱七八槽的供品一大堆。凤凰不就是雄鸡吗?这好懂,乌呆其说穿了也懂,就是乡下自己猪圈里喂养的乌色或黑色的猪。“贯神”相当于书中所描绘那样的扶乩请神,它们同属于“祝由科”类,自称小道而道教一般不会承认的民间小术,施行时需要两个人共同合作,鄂南地区俗称马头马脚。马头施理贯神杂务,马脚请神附体出马。
请神“封山”(封闭)简单,祭品只需“凤凰”一只,等马脚请到神后,马头将雄鸡对着写好的桩牌,一下子就将鸡头齐颈拧断,让鸡血喷射到桩牌上,然后焚香、烧符、念咒舞弄一番,再将这块写着“杨四将军如律令,谏敕”字样,沾满鸡血的牌桩打订到所禁的山头上去就够了。
据说“封山”的方法比起专职看山老头口中喊“破坏森林犯政策”的口号,与手中打的铜锣还要行之有效,因为人们怕神无形中伤害。如果祭品用于大祭如“拖猪祭神”类的请神祭神活动,这与一般的献猪头上供又有不同,那就得“乌呆一只”了。不过,祭神用的乌呆一般不需要大,有五六十斤以上的就足够了。祭神的时候,村里人先在村外晒厂上,用两张饭桌搭建一个简易的神台,再按神汉的要求摆上香案,由村里两名壮汉各执一只猪耳,把猪从猪圈里拖出来,拖至马脚神汉指定的地方,再由贯马脚的神汉手持杀猪刀“点红”,立于猪的一旁。马头则道冠神袍右手执法器施刀,施刀上串穿着几张符咒,左手作竖掌式问讯状,半眯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围绕人与猪一边念一边挥舞着施刀,绕转三匝后,大喝一声“杨四将军在此,百恶消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令!”随着一声吆喝,把手中法器一扬,马脚赶紧提起“点红”,朝着乌呆咽喉处一刀刺下去,直至没柄抽出,持猪耳的两位壮汉赶紧拖住嚎叫的乌呆,按着原先议定的路线一路狂奔,一任乌呆的鲜血染满沿途,哀嚎惊破四野。直到血尽猪死拖到地头之后放下,然后众人欢欢喜喜抬着死猪,随马头马脚两位神汉,看其边跳边唱返回神台,死猪依旧烧水刨去皮毛,分给各家各户正常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