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雪，来得有些蹊跷，甚至猝不及防，才小半夜的功夫便已然是白茫茫一片，盖住了眼下这人间城廓的屋顶、空坪隙地、绿树、护拦和江堤……但还有比这来得更加猝不及防的一件怪事：那就是我一位亦师亦友的好兄弟竟然失联了。他原名叫徐求正，后来取了个笔名，叫乐正子。
　　 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出在这个笔名上。
　　 我这么说自然是有一定理由的，他当年还叫徐求正的时候，也就是在新世纪初的那几年里，就曾经在我下海创办的自觉文化公司任策划部总监，后来我抽身上岸了，没有再回到原单位省委统战部的杂志社去，而是去了省文联做协会工作；他却在家里待业，大概也就一年半载多时间，不知何因却给自己取了乐正子这个笔名。尽管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成了亦师亦友的好兄弟，但说实话，我感觉到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究竟有哪些变化，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是更像“乐正子”了吧！
　　 完全可以很坦诚地说，我这个人平时不喜欢钻故纸堆，在此之前，我还根本就不知道历史上确曾有过一个叫乐正子的人物。我总共才读过四年初小，懂得一点所谓历史知识的皮毛，也是从年少时半生半熟读过的几本古典小说中得来的，如从《封神榜》里知道有个夏桀、商汤，商纣王、周厉王以及知天文、晓地理，能掐会算的姜子牙……又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红楼梦》中知道有汉室、有宋朝、有清朝等，并且都不是正史。真正让我对历史知识稍有点感性认识，和对“经史子集”的分类在心里也有了一点儿谱，也是徐求正有了乐正子这个笔名，我俩又不再是老板与员工而是师友的关系之后。两人只要有机会能坐到一起，即便有时只是在江堤上散步，他也会侃侃而谈地聊及历史和文化，我想他完全是有意为之。
　　 有天上午，应该快十点了，我从他家的楼下路过时，便仰首雅气地叫了两声“先生”，因为这毕竟是在人口群居的小区内，我不可能像在江堤上那么敞开嗓门叫他，自从他有了乐正子这个笔名以后，我就经常是这么称呼他的，见家中无人应答，就顺手发了条短信：“先生还在梦里？”
　　 待我出小区上了的士，他才回道，“在阳台，没见老师路过。”
　　 下面是我与他对话的一组短信的截屏，或许也可以说明一点什么。
　　 “还以为先生云游去了。”
　　 “心处一室，不思远游。老师您回去了？”
　　 “怕又扰了先生清梦，已经上了的士。”
　　 “我现在一般是九点起床，有梦也早化为晨露随阳光走了。”
　　 “不是先生赖床，而是老夫我醒得太早。”
　　 “确实。”
　　 “先生可又是在容膝斋读‘无用之书’了？”
　　 “先生是晚生，无用乃大用。”
　　 我们的对话，经常是如此地无厘头，彼此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意识流方式。但是他怎么会突然间就失联了呢？这于情于理也不应该呀！
　　 这会儿我其实早就已经睡着了，是被宴爹一个电话给惊醒来的。
　　 “老兄啊，乐正子没有在你们家闲聊吧？”宴爹劈头盖脸地问我。
　　 “我还以为他到你那里喝喜酒去了呢！”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
　　 “这个怪人！连他老婆也说不晓得他行踪，打他手机又已是空号。”
　　 我这才一惊，说，“不会失踪，只是失联吧？我俩下午还在一起。”
　　 “他这个人呐——是什么意思嘛！”我仿佛闻到了宴爹喷出的满嘴浆香型酒气，听话听音，看来他宴厅长对乐正子没有去捧场是心有不快的。
　　 因此便不敢再迟疑，我忙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哪怕做样子也该帮新任省财政厅厅长的宴爹去寻找突然失联的文胆乐正子，就算我这是为左右都是朋友的他俩打个圆场也该尽心尽力呀！但当我步入阳台上一看，才知这偌大的一个红尘俗世，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遮蔽成白茫茫一片了。
　　 寒风呼啸，傍晚前合在阳台茶案的一卷《红楼梦》被翻得咝咝作响。
　　 这不是老天爷有意想要把“乐正子”的行踪给雪藏起来吗？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乐正子原本就不屑于这个浮躁的尘世，而真实的人生又太具琐碎，一地鸡毛，驴鸣狗吠，谁又能终生守得住一颗洁净之心？尤其是在此时，既为好友又为上司的宴爹新官上任，方方面面的应酬肯定会比以往更多。之前，宴爹凡有社交活动时，偶尔也会叫上乐正子一起同去参加，只是他去了却总是觉得气场不对，太不自在，后来他就经常找出各种理由婉言拒绝。其实宴爹的心思乐正子当然是明白的，他这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其目的无非是想让他在圈内多结交一些朋友，以便能够早日进入主流阵营。然而人各有志，他乐正子这次又是在有意避之？
　　 但这一次却毕竟是宴爹荣升为湘省财政厅厅长，这对于身在仕途的宴爹而言，怎么说也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当然不敢妄言他会有多么忘形，但兴奋之情还是有的。他乐正子居然在此关键时刻却突然失联了，这不明摆着是给宴爹难堪吗？如此一想，我便只好借用一种最笨拙、或许也是最能冰释他俩前嫌的办法，那就是由我，把我所熟悉的乐正子，也包括还是徐求正时的他细细地描绘出来，以便让世人，尤其是让宴爹对他多一分理解，也好循着他近年来的一些蛛丝马迹，一起把乐正子寻找回来……
　　 一
　　 我有时总是在想，我们所知道的、甚至是看到的每一部历史，或许都不会是那么地完整，甚至包括到每一个具体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不可言说的隐情。于是便有了所谓的断代史。比如在乐正子还是叫徐求正之前曾经经历过的“过去的事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稍有耳闻而已。
　　 是听当时极力促成他来省城发展的一个老同学说起过的。
　　 他这位老同学是个资深策展人，戴一副金边眼镜，个子不大，面目清秀，温文尔雅，谈起策划来却口若悬河，不过他当时把徐求正介绍给我认识后，又背着他跟我说过一件事怪事，他同学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徐求正总是爱做恶梦，每次都是重复同一句梦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说出去的！”然后就从恶梦里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心中充满恐惧。
　　 此说当然也很抽象。他那位同学当时并没有说任何前提，我也不知道徐求正在北大读研时，曾经与自己的家人、包括最要好的朋友、同学有过差不多一年时间的失联。那会是什么事能让他突然销声匿迹呢？并且还留下了如此严重的后遗症！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隐私。他同学没往下说，我也不好再寻根究底。也许时间能够冷却一切，这让我想起屠龙刀在传说中成为了弯月，那应该是一遍又一遍淬火冷却后的结果吧！我想应该是的。
　　 我曾经写过这么一首短诗：“被时间冷却后的，那叫历史，也包括传说；浴火的凤凰还会重生，那叫涅槃。”终于有一天，过去的徐求正不见了，却是以笔名乐正子的身份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他有一次忽然跟我说，“人生日常其实也是可以简化的。”那天他正在捉笔写字，“比如这草书的解体，因省去了笔画，线条才更优美。”
　　 “也许吧！”很明显，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翌日一早，乐正子的夫人又要到湘中市给农村信用社送货去了。
　　 她一般都是在早上出去，晚上再赶回来，也偶尔会有在下面县里住上一晚的时候，那时家里就只有乐正子一个人了。在外人的眼中（也包括他夫人），他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闲来且读无用书”的逍遥生活。
　　 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谁都会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有所得，自然也会有所失，更不是谁都能够进入到这样的一种人生状态中去的。他经常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才又开始新一天的简单生活。这天却不然，他是被夫人在临出门前给温热一吻，吻醒来的。
　　 “你这条懒虫，太阳晒已经屁股了，也不起床！”夫人一边亲完男人的额头，一边又痒痒地蹭在他耳边含笑说道，“太阳公公都催你了！”
　　 “没有吧？”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窗外的阳光果然就灿烂了。
　　 “好像谁会骗你似的！”夫人见他瞟着自己，愈发娇嗔了几分。
　　 他无奈地一笑，便只好下得床来接过话说，“夫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路上要多——注意安全哦！”他还故意把一个“多”字音拉的特别长，又一面松塌塌地靸着鞋把夫人送至了家门口，才折身进了盥洗间。他只是简单地洗漱，修面，随后就不急不徐坐到餐桌前喝了一碗稀饭，外加一个面包。餐毕，他又习惯性地步入了阳台，是很小的一个六平米阳台。
　　 这便是乐正子的“容膝斋”。我记得他为此还说过“容膝斋图”的一个典故，他说，元代有一个画家、诗人叫倪瓒，博学好古，堪称诗书画三绝。其绘画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画法疏简，格调天真幽淡，以淡泊取胜。构图平远，景物极简，多作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用笔变中锋为侧锋，折带皴画山石，枯笔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简中寓繁，小中见大，外落寞而内蕴激情。构图取平远之景，善画枯木平远、竹石茅舍，景物极简。其画多以干笔皴擦，笔墨极简，所谓“有意无意，若淡若疏”，形成荒疏萧条一派。其绘画实践和理论观点，对明清数百年画坛有很大的影响。倪瓒就有一幅叫《容膝斋图》是其晚年的精品。《容膝斋图》笔墨极为淡雅，炉火纯青。构图简约，不作重山复林，墨色清淡，干笔皴擦多于渲染，设色少，典型的“三段式”构图：下方土坡上画杂树五棵，二棵点叶，二棵垂叶，一棵枯萎无叶，树后是平坡茅亭；中间留有空白，一片茫茫湖水；上方画远山数叠。山石土坡以干笔横皴，再用焦墨点青苔，画树杂乱萧条，但清新简约，墨色层次较多，暗淡相间，笔法收放自如。近坡皴多染少，清劲有力，颇具技巧，远坡重而不杂，错而不乱，给人一种“远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态美感，不仅旷远，而且清晰，看似萧条暗淡，其实开阔磅礴。整幅画面简逸萧疏，风神淡远……他当时还说，“而我所言自己这小小阳台为‘容膝斋’，完全是出于对古人气度的一种向往而已，哪能真有这种造化和福气啊！”
　　 而此时的乐正子，却极是娴熟地将泡过后的黑茶和红茶，一并儿续水回炉给煮了，他还给这种第二次利用的茶取了个“鸡尾茶”的洋名字。
　　 一切都是在从容不迫中进行，也包括他又有心无心地把薄薄的一册《通书》摊开在案前。他一边烫杯斟茶，一边在心里念叨，“唉，也真是苦了夫人，虽说注册了公司，老总兼员工外带司机，都是她一人而已。”
　　 他还从夫人想起了女儿，前不久，女儿就曾在微信亲友圈里秀过一段话：“我老妈的心里呀，经常揣着我爸跟她说过的一句‘你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甜言蜜语，也就是这句流蜜的话一直鼓舞和驱动着老妈，让她心里如同揣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温暖着哩！所以在我的梦中就曾出现过一幅动人的画面：我妈妈开着她那辆红色奔驰小越野，奔驰在绿树环合的省道、乡道上，就像是一团移动着的火焰，那是春天的火焰！”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乐正子心中当然明白，女儿这一段略显得青涩的文字里所涵盖或想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既是在为父亲的逍遥开脱，也是在为母亲的奔忙喝彩……但为父的心思，女儿却末必真能知道。
　　 夫人出生于湘中市梅山小镇上的市井人家，家中人口众多，前面有三个哥哥，她最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幼娇惯受宠，也养成了不少恶习，再加上少时读书不知发奋，又没有多少文化，能够达到像如今这样的一种境界，可谓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还真不知费了乐正子多少心力呢。
　　 乐正子却说得含蓄，“托圣人的福，这是往圣先贤帮我调教好的。”
　　 夫人有时也不免会发一点小牢骚，她说，“我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书呆子，女人去外跑业务，男人在家翻闲书。”但也是大实话。
　　 这人世间的爱情与婚姻，也许从来就难以装到一个篮子里去，追求完美不过只是人生的一种理想而已，乐正子的人生也不可能例外。他在读大学时，当然也曾有过不少追随者，每有忆及，便不由得会朗声吟诵出一阙伟人的诗句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那大抵不过是在青葱岁月中的镜花水月罢了。
　　 人要认命，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也就豁达了，释然了，放下了。
　　 他是真的豁达了，释然了，放下了吗？我有时也很天真地想，不过乐正子一家，已经正在朝着向好的趋势发展，他应该是找到了人生法门的。
　　 “有妻贤女淑如此，夫复何求！”乐正子带着一脸复杂的笑意，已然在那一条特制的独登上双盘趺坐，又将几案上的《通书．诚上第一》随手打开：“诚者，圣人之本。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干道变化，各征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者善也，诚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乾】元，万物始，乃统天。”常与往圣先贤相晤于黄卷，乐正子心里会有一盏点亮的明灯吗？
　　 他练习打坐已经日久，坐姿已然很标准。他常跟我说，“老师，其实你也不妨练练。”他还说，“打坐的好处是既可通筋脉，又能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