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哥
二哥原名祁石翼,除了他们兄弟排行老二之外在二零零七年之前也是个名副其实的“二货”。夏天敢在刚发过洪水的河里游泳,有一回去游,一个猛子上来之后被淤泥呛的不断咳嗽呕吐,眼睛通红,嘴唇乌青。但是当所有人都为他没有淹死而庆幸的时候,他也不洗掉身上的泥,光着身子开心的笑着给在围观的人甩手上的泥水,但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另一次去水库里游泳被渔网缠住了脚,同去的伙伴看着他在水里挣扎却无能为力,个个吓的面如死灰,几分钟后水库边小卖铺的老板看到水里已经不能动弹二哥时才给他们说去找某人,那人是个专门靠救或打捞溺水的人挣钱为生的人。几个小孩去他家跪在地上哀求了他,他才慢慢悠悠的拖着鞋走到水库边,让几个孩子把他那用废弃的拖拉机轮胎扎成的船推下水,摇着头,撇这嘴不情愿的划到水库中去了。当二哥被他拉扯上岸后没有了呼吸,身上挂满了水草,手里还抱着一快木板,嘴唇青的可怕,面部全部变成了紫色,在常人看来基本上已经是过去了。小卖铺老板一看,惊讶的喊到:“他是不是老胜的儿子?”几个瘫软在地上的孩子听到这一声惊呼,好奇而又绝望的点了点头表示是。这时那个被请来救过人的人已经回家听收音机了,小卖铺老板看了一眼几个孩子,摇着头“唉”了一声,又立即跪在二哥身体旁边,紧张地用他以往所见过的救人方式对二哥进行了施救。十几分钟过去了,抢救没有明显的效果。他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以之前的方式又摇了头,这次是闭着眼睛的,摇的幅度也比之前的大许多。他让几个孩子起来:“我给你们说,你们现在别怕,我在这儿再找人救救他,你们几个回去你们村子把他爸爸叫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孩子们转身就要走,他拉住身边的一个:“你们在这里快一天了,一天没吃没喝喝,来喝点水再去。”说完他从小卖铺里提了一桶水,桶里浮着一把马勺(舀水用的大勺),用衣角撩着几个黑面馒头。几个孩子一口气差点把一桶水喝完了,小卖铺老板给孩子一人一个馒头,再次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孩子们看了一眼他就啃着像他们的脸一样黑的馒头走上了回我们村子的路。
那个水库离我们村子有二十多里路,除了拜年或有大事情之外其他时间很少有人去那里。那时候条件好一点的有自行车骑,条件差的只能步行。只有去县城的路上有载人的拖拉机,车主截两块木板搭在车仓两边,再用牛皮纸搭一个车棚,这样的车去一次县城五角钱。等小小的空间挤满人的时候,司机会大喊一声“站好,走喽。”这时候车仓里的人脸上都会流露出满足和幸福。随着“镗镗镗”的声响,车体也颤抖起来,而后司机挂档归位,车头冒着黑烟车就会行驶在土积了有半拃厚的马路上。作为儿童的我们只能远远观看,能看见的只有滚滚的尘土混着黑烟,看不见随着车进城的人。当车走远了,尘土还在漂浮着,我们的念想也就断了,坐车是不敢奢求的。
他们几个孩子就走在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拖拉机的路上,二十几里路虽然远,但终究是会走到的。但是想想他们来的的时候是几个人而回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而且可能会永远的少了这个人。所以他们没有人说话,都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不能再像以前一起商量骗父母说自己做了什么而统一口径,顽皮的天性似乎完全消失了。虽然都是孩子,但是在面对死亡与永别的时候,同样会受到与成人无二的煎熬和痛创。他们瘪着肚子,馒头吃了几口都再难以下咽,六月的太阳晒得他们犯晕,汗水从头顶流到脸颊,眼泪垂在下巴。他们在以深深的自责和泪水来泅渡心灵的恐慌。尘土让他们的泪痕和汗迹分明可见。几个瘦小的孩子手里握着吃过的馒头在从山沟里延伸出来的路上坚定的走着,仿佛几个躲避灾难的孤儿。
小卖店老板看孩子们走远了,然后看了一眼二哥,小跑着去了刚才救过二哥的那个人家。那人在炕上躺着听着嘈杂的收音机,看见他来了兀的坐起身来强硬的问道:
“干啥?”
“大哥,那个孩子是老胜的。”
“啥!那年给我们家给过粮食的老胜?”
“是,这几年我们真没报答过人家。现在人家的孩子在我们家门口出事了不能不救啊,大哥!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我听见有你,你不在旁边我早救他了,谁让你碍事的。”
“大哥,我二哥也是在这儿淹死的,我们不能看着老胜的孩子也这么死在这儿啊!我们家的账自家算,先把娃救活。”
“那赶紧走吧,还说啥!”说着出了门:“吹气了没?”
“吹了。”
“吐水了没?”
“吐了。”
“保暖了没?”
“保了。”
“他应该没事,惊吓过度而已。”
“我过来的时候看他面色好多了,肚子一鼓一鼓的和感冒睡着的孩子一样。只是我不放心才让你看看,毕竟你有经验。”
“孩子还小,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受到这么大的惊吓以后对脑子可能有影响。”
“现在咋办?”
“让孩子睡着,等老胜来。”
说着他们就到了二哥的身边,救过二哥那个揭开盖在二哥身上破旧的羊毛毡,用手揩了揩二哥变得煞白的脸:“这娃太皮了!”而后把二哥抱在了怀里。这时小卖铺老板蹲下来目光从二哥的脸上转向那个人。清咳了一声:“其实咱爸百年的时候就嘱咐我了,只要你不再为非作歹招惹是非就把山腰的核桃园给你。你以前丢了的那院子也不要计较了,你已经和那些人现在撇清关系了,以后也不要在有任何瓜葛咱们过咱们的日子,院子就算了,就当买个后代儿孙的安生。核桃园应该是我二哥的,但是……唉!爸说了的以后给你。今天趁这个和你说话的机会给你说清楚,往后那园子我再不去了!你操心就好。”那人抱着二哥,眼泪打湿了羊皮毡。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父母的坟地,往昔的一切恩怨都凝聚在那张陈旧的脸上。小卖铺老板起身:“不早了,我做点吃的去。”他没有回头。
太阳靠近山顶,归巢的鸟儿在绯红的云霞里画出一道道弧线。回家的几个孩子疲倦地站在老胜家的柴门外,面面相觑。老胜一看是儿子的玩伴,一如既往的大声呵斥:“一天到晚尽知道玩,没有一个学习的。看看你们的死样子。老二呢?叫去,让回来,就说今天不打他。”他们低头不语,老胜又是一声命令:“叫去啊!”孩子们一齐“哇”的一声哭了。老胜感觉不对,轻声问其中一个老实的孩子:“咋了,是不是偷人家苹果被人家抓住了?”其实老胜知道自己儿子的能力,被人抓住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也同样知道有大能力的孩子才会闯出大的祸害。所以这样的问题无非是在自己心里给儿子的坏结果留回旋的余地而已。
但那孩子的回答没有給老胜继续发问的机会,哭腔说:“老二在羔革水库里淹死了!”这时站在院子里看老公“审判”孩子的二哥的母亲,只觉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地。老胜全然不觉昏死过去的妻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孩子的丝毫猜疑,脸色变得惨淡身体向后晃了一下,紧接着上前朝那个孩子的脸上猛打了一巴掌。孩子们被老胜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惶恐的看着他,停住哭泣,呼吸声都压的极低。老胜脸上盛怒的气色褪去,眉头皱成一堆,嘴巴抽动着,眼泪如同大雨天的檐水从皱皱巴巴的脸上落下来。他俯下身子,右手按着被他打过的孩子的肩膀上,左手托着孩子的通红的脸,粗粗的叹了一口气:“都回去吧!”闭上了湿润的眼睛。
此时,听到了许多孩子哭声的邻居们觉得惊奇,都跑来一看究竟,在老胜家的柴门外围成一个半圆。看着老胜绝望的表情都明白大事不好。有眼尖的女人看见了躺在院里的老胜的婆娘,惊呼着,拍打自己的大腿甩着松垮的乳房跑过去蹲在她身旁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口,救人的方法很地道。当老胜告诉邻居们二哥淹死在了水库中时,所有人都惊的张口无言,表情怪异。霎时老胜家老一辈的女性亲属哀嚎震天,哭着,咒怨着,喊着,拍打着,快要将整个村子都震的发抖了。然而男人们总是理智的多一点,有人去请阴阳,有人准备给孩子阴魂的物什,有人去请村子里唯一一个有拖拉机的人。那时候小孩子死在外面是不能再让弄回来的,让阴阳引引魂,烧些纸钱,放点能吃的东西就算送孩子最后一程。小孩子死后也不能入土,所以找个偏僻的山沟丢进去就行了。一切准备就绪,老胜的婆娘也苏醒了,她早就被抱到了炕上躺在一张烤得发黑的竹席子上。女人们围着她,看着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不多时拖拉机载着老胜一行人朝羔革水库去了。二哥被淹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村子都为之躁动。那几个回去的孩子因为这消息没有挨打,但使得他们父母的惊慌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也都纷纷来到老胜家里。
太阳落山了,天色暗淡,水库边上的小卖铺里已经点起了煤油灯盏。二哥已经醒了多时,这会正坐在小卖铺老板和救过他的那二人中间喝着玉米糊糊。暮色中隐隐约约听到拖拉机的声响,他们知道定是二哥的家人来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随着拖拉机熄火,七八个人跳下车仓。外面等候的小卖铺老板一眼就认出了老胜,几个大跨步过去抓着老胜的胳膊:“老哥哥,好几年不见了!”
老胜疑惑的看着他:“你是……”
“我是晚席啊,老哥哥!你不记得了?”
老胜眼睛一亮但毫无表情的说:“哦,我知道,长得老成了!我有点事儿,我们改天说啊!”说着就要走。
这时小卖铺老板才反应过来:“老哥哥是来领孩子吧,孩子没事,主要是受了点惊吓,让你担心了。这会和我大哥在我这儿坐着呢,刚喝完玉米糊糊。”
老胜一听孩子没事,不由的眼泪又出来了,嘴巴也在抖,仅仅抓着晚席的胳膊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其他人也都舒了一口气。
晚席赶紧扶他起来:“老哥哥别这样,当年你对我们家是有大恩的。今天这孩子命不该绝也是你积的德啊。快到屋里说吧!”小卖铺里挤不下那么多人,除了一个阴阳跟老胜和晚席进去之外,其他人都沿水库边溜达去了。老胜进去一看自己的儿子真的完好无事,还和原来一样对自己也是不理不睬。老胜的心里即恨又喜,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救过二哥的那个人一看老胜来了,立即起身喊了声:“老哥。”
老胜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强做了一个笑说:“是晚姜吧!太谢谢你和晚席了。要不是你们这孩子就……”老胜看着二哥,没有说出后半句。
晚江也笑了一下,笑的很尴尬:“以前要是没有你的救命粮,我们一家子都得饿死啊!那时候我太不懂事,跟着那些贼差点弄出人命。后来人家来人砸了我们家,粮食也被他们拉光了。幸亏在我讨饭的时候遇到你。我记得那时候你去县城里粜粮食,看到我就问我爸是谁。我一说事情的经过你二话不说就把粮食分给我了。唉!你虽然比我只大十几岁,但是我看你就像看我父亲一样。”晚江说着就低下了头。
阴阳坐在炕沿上听得入迷,轻轻点头,如有所思。
老胜声音一大:“都过去的事儿了,说啥!现在你不是很本分嘛!”老胜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二哥。
“时候不早了,今天都担心受怕了一天,早点休息,我回去让婆娘看看孩子。她是最担心的。”
晚席赶忙说:“那老哥哥和大师傅你们就早点回吧,别让嫂子再担心了!以后咱这关系不能断了。”
已经抱着二哥走出门的老胜扭着脖子回答:“当然,当然。”
从这以后,二哥游泳的习惯还是没什么变化,当有人以此劝诫的时候,他不但不听劝反而施以拳脚,再没有人敢说什么!
除了游泳之外二哥上初中之后的骑自行车更是一绝。他们家的条件比较好,不仅地多,而且有当时方圆五十里唯一的一口钢磨。所以他有一辆令人羡慕的飞鸽加重自行车,他一骑上它在马路上飞驰,连拖拉机都望尘莫及,有时候蹬的累了就抓在近处走的拖拉后面略作休息,几分钟后甩开拖拉机又是一阵狂蹬。而后一计烟尘消失在路的拐弯处。因此人送他外号“骑若飞”。但是他的人生也因此发生了转折。我们按下不表,先说说他的另外一个事情。
那时候我们小,和同龄的女孩稍有碰触都深以为耻,但是二哥不以为然。常常教导我们要敢和女孩子接触,他不仅言传,而且身教。所以经常能干出让人咋舌的事情,比如拍异性的屁股。拍同龄的女孩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比他大一轮的女人也照拍不误。于是往往在唱大戏或看社火的时候都会引得一阵骚动,因此也没少吃亏。可是他始终一如既,无所畏惧,大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的精神。
每年的年初都会唱大戏,这时候我们既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很热闹,而且可以得到父母几个零钱。害怕的是二哥也喜欢热闹,他一喜欢就不管我们乐不乐意,就是凡事二哥说的都正确,凡事二哥说的我们必须遵循的情况。二哥就是真理。因为拳头大,声音大。我们打不过,又不敢骂,只能做一个“顺民”。他兴致一来便会有命令来了:“祁小熊,去拍草墩子旁边的那个。”祁小熊不敢去,半天没动一步。二哥飞起一脚踹翻了他,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来保持原来的姿势于动不动,任你捶打,只是眼睛眨一眨,嘴角一撇,再不动弹也不说话。
